夫死心累(392)
正这么想着,蔡仁丹不知何时却站定了。
那湿重的云端连接着天际与山峦,薄薄的白雾在草木间弥漫,宛若奈何桥下涌动的冥河,载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最终沉入轮回的深渊,人行在其中,便分不清何处是那生死徘徊的一线之隔。
此地是人间,亦或炼狱,蔡仁丹恐怕并没有在考虑这些小事。
他只是侧过头,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脚边,凝视那些如有实质,翻滚不休的雾。
我等了一阵,问道:“你在看什么?”
又过了一阵,他才用一种隐隐透着笑意的语调道:“冬天快过去了,兔子都出来觅食了。”
可他脚边并没有兔子,我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蔡仁丹已接着往前走去了。
蔡仁丹的末路无需我亲眼见证,毕竟在他与袁无功等人的恩怨纠缠中,我仅是个不搭边的外人,故而我将他送出林子,便只是目送他走向那兵戈铿锵不断之地了。
这自然会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可能蔡仁丹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吧,人生的最后一日见了我这么个路人甲,可他放慢了步伐,没走出几步,便支着树枝回头望我。
蔡仁丹:“你是阎王爷派来为我断罪的冥使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然而蔡仁丹似乎也没指望我会回答他,他又笑了一下,走掉了。
我独自站在一棵老树下,林雾越过我向远处侵袭,浩浩荡荡,真如同是要化作一张大口鲸吞了这万事万物,目及之处逐渐只剩下纯然的白。不时有听见我熟悉的声音,是焦急也难掩清脆的少年音,是发了狂肆意纵情的大笑,又有许多熟悉的身影匆匆路过我,从四面八方,从东西南北,路过我,便将我抛在寂静的雾里了。
过了很久很久,太阳快落了,雾也散了,前方终于有了新的动静,是蔡仁丹口中说的兔子吗,可那脚步又显得过分狼狈,不是兔子,更不该是猫,谁都知道,猫的到来总是悄无声息。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男人披着长发自圆月升起的山崖前现身,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上有青黑的阴影,憔悴至此,那嘴唇偏仍是那么恰到好处的红,是开到荼靡的山茶,是刀尖将落未落的心头血,狂风令他的衣摆向两侧扬起,一对脆弱的羽翼便在脊梁骨上生根,舒展,继而在一次次命运的磋磨中折断。
等他奔到距我不远处,借着那抹月光,我看清他衣襟袖口皆是染血,配上这过分诡丽的气质,他这扮相真的很像话本里含冤而死的新嫁娘,要在头七的夜晚乘着月色取走负心情郎的性命。
二夫人这是手刃恩师后承受不住打击,情绪失控,要对我这个罪魁祸首下手了?我顺着他来时的方向朝他身后瞥去,没看清跟来的是哪几个人,他却猛的向前栽倒,似是不慎踩中了衣角,竟就这般狼狈地在我跟前狠狠摔了下去匍匐在地,我的第一反应是要立刻去扶起他,藏在袖袍里的手指轻微抽搐,又被我及时按捺住了。
我一动未动,说:“恭喜你,蔡仁丹已死,大仇得报。”
许是我的态度不够激动热烈,他并不搭理我,看来是这跤摔得太实在,连二夫人也无力招架。我虽有治愈之力,但也不是什么小病小痛都需要我出马,青宵尔雅就在后面,他们不会放着袁无功不管。
说起来,我还得去和姬宣商量商量姬渊的安置问题,姬渊那家伙给我捅娄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再替他收拾一回,我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仔细一算计,走之前要赶的日程真是排得满满当当,容不得我再在这里发呆出神了!
“行,药王谷这就算打扫干净了,后续的事你和青宵他们商量着办,我就不多掺和了。”
我背过身正欲离开,袁无功就喊住我,我很想装作没听见,可山野尽是他的回音,层层叠叠将我包围。
“我求你!”他道,“求你,求求你看我一眼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好,要我生,要我死,什么都好,什么我都会答应,求你看看我,看我一眼吧!”
脚腕处蓦然一紧,我不曾回头,他便膝行上前,先是死死拽住了我的脚跟,像坠入深渊的囚徒攀附住唯一那根天赐的蜘蛛丝,他近乎是孤注一掷地抱住我,跪在我脚边,将湿透了的脸颊绝望而崩溃地贴在我的后腰。
我心想,我什么时候没看他了,我不是一直都围着这几个天选之人打转么。我心里这么想,其实我也清楚我什么都没想。
我只听见他哭腔浓重地说道:“哪里也不要去,就呆在这里,求你了,我求你了——不要回你的天宫,留在我身边,永永远远当我的相公!永永远远陪伴着我!”
“求你,求、求求你……”
“为了我,成为两手血腥,一身愚昧的凡人吧!”
第381章
“怀抱这一腔爱恋,我摘下那九天明月,是非对错难再辨。”
“只望年年岁岁如今朝,仙子与我至死常相见。”
……常相见啊。
我闭目,半晌方轻轻,轻轻一声叹息,自寒凉的肺腑深处,顺着震颤的舌尖喉管,千言万语也受千刀万剐。
要挣脱这双环在我腰上的手,实在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固然袁无功武功不俗,于大内江湖均是一等一的好手,可他始终越不过谢澄,而身为天下第一的谢澄,也无力与无双比肩,仅能周旋自保。
袁无功不是强者,我的夫人们没一个强者,至少在我面前,天选之人也是会流泪的凡人。
就像我一样。
“……起来吧。”
“我不!我不起来!我求你,我求你了,现在你什么都如意了,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再也不需要我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不需要我了……”
他哽咽着,话语狂乱且缺少章法,却也正因此,要比他平日里绞尽脑汁道出口的那些花言巧语要真实得多,也令人心碎得多。袁无功抬高了声音,他拼了命,从那不复柔肠婉转的沙哑嗓子里迸出破了调的:“不要走!就算是骗我的也好,就算一辈子对我都只是责任,就算——就算你不爱我,可我——”
似是接不上气,他停下来喘息着,末了,袁无功那尖尖的下颔全然无措地抬起,他仰望着我,泪水长长缀在殷红眼尾,他凄楚地续了后半句,“可我已经没办法离开你了,就算你不爱我……可我已经、已经成为你的阿药了……事到如今,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不能不管我……你不能!”
我说:“没什么不能的。”
我轻而易举从他的桎梏下脱身,便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的男人,我说:“你说的很对,我对你只有责任,而这份责任也将止于今日,往后你爱如何度过人生,你爱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那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了。”
“不,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
“不是对你,我犯不着特意对你,因为我的未来,也和你无关了,你说我为何要特意针对一个彻头彻尾的陌路人呢?”
一字一句不紧不慢,身处闻人钟的躯体,我自是不能看见此刻这张脸上的表情,但从袁无功给的反应来看,应算不上有多叫人亲近。
就像是悬崖与悬崖间唯一相连的吊桥,那吊桥在袁无功眼前轰然断裂。
他喃喃道:“这不会是你的真心话……”
“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
“你明明也舍不得我,你明明也舍不得我……你明明就不想抛下我!”
说着他便再度膝行向前,犹如那虔诚的信徒,千里迢迢,三跪九叩,要带着一生的信仰热爱拜倒在雪域香座之下,他语速越渐加快,怕在那喘息的间隙被我反驳一般,他道:“我会乖乖的,我保证我一定会乖乖的,我再也不会给你添烦心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再闹了,我、我会乖的,你要是不信,就让谢澄他们来,让我当着他们做承诺,我不会食言,我不会再骗你,我再也不骗你了!”
“啊……”我收回看向森林的视线,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