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95)
窗外淅淅沥沥有了雨声,姬宣没离开椅子,用脚尖将煮茶用的小炉拨过来点上,往上面放了个汤婆子,烧热后就塞进了闻人钟的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泰然自若把书翻过一页。
姬宣头也不抬:“只有这一本,我要看。”
袁无功:“……把药箱递给我,我整理整理吧……”
作者有话说:
是到京城后,几个人都住在宣王府里发生的事。
第297章
当晚,我既没有回药王谷,也没按照姬宣的吩咐在客栈随便找个地儿扯床铺盖,我总觉得自己异常精神,没有睡觉的必要,何况若我走正经路老老实实下楼去找掌柜的开一间厢房,恐怕还要打起精神面对石老的全方位考察盘问,以及姬宣那个满腹花花肠子的副将……大晚上这外面秋风呼啸的,光是想想胃就痛了起来。
尽管我也很清楚,既然选择暂时加入姬宣的阵营,那迟早也要和石老见面,但我还是想着能推迟就往后多推迟些时日。
大夫人天生傲骨,不屑玩弄心术,过分执拗的性子反而容易被我欺骗,石老一生却经历过多少风浪浮沉,某种程度上我相信他能比姬宣更快一步认出我的真实身份。
——前提是姬宣确实被我忽悠过去了。
应该是忽悠成功了吧?啊?!他方才表现得那么淡然那么平静,这是一个死了相公的寡夫该有的心态吗?当然了我也不指望在闻人钟死了一年多后,姬宣还能日日夜夜挂念着我,毕竟咱俩最后一次见面时是在战场上,我当时正在撒他娘的骨灰……但看看谢澄!再看看袁无功!他俩跟我见面后无论如何都还是激动了那么一把子,甚至人家阿药都激动得当场服毒自尽了,若是姬宣分明已经认出了我,却还能如此云淡风轻,那我说不好,就可能会有点伤心了……
思及此,我蹲在距离客栈不远的某处民房屋顶,颇为忧郁地在月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我问道:“领导,你怎么看,这步棋咱们是不是走得太冒进了?”
“你哪一步走得不冒进?”
“我、我这不也是没法子,阿药那头我去不得,去了就要被关小黑屋,平白无故我也不想把小秋重新牵扯进这些泥沼,那不只能来找冰儿了吗……你说他到底认出我了吗?不应该啊连小秋都不会上这么明显的当,他是在逗我玩吗?他其实就是装作和我不认识吧?”
玄凤:“……”
没有回应也不妨碍我单方面继续对着树洞唠叨,心事足有一箩筐,难解的结一个接着一个,我愁苦得都开始数起玄凤翅膀上究竟有几根羽毛,结果好死不死竟被我失手扯下来一根。
玄凤本是心平气和与世无争地在看月亮,现在,它静静转动乌黑眼珠,看向了那片悠悠飘落的羽毛。
它眼珠又是一动。
我的冷汗顿时密密直下。
在这阵诡异的沉默中,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个突兀音节,一颤,再一颤,那是缥缈的笛声,起初听得出有些许生涩,仿佛吹笛的人已经有很久不曾碰这样舒缓情绪的玩艺,时而短促时而悠远的曲调磕磕绊绊,让人不由自主要为这份珍贵的懵懂露出微笑。
但笛声在短暂地一顿后,便如流水般迅速漫过了冰冷的长街,飘得越来越高,挂着月牙的树梢,系有铃铛的檐角,它不讲理地淹没了整座沉睡中的小镇,不,这也许是我的错觉,那其实是非常轻微的奏乐,稍大的风声都能轻易将它遮盖,撕碎它不比撕碎一片蒲苇困难。
但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远远的,那置有睡莲的窗座前立着熟悉的人影,我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情,而寒凉水波已经顺着瓦片爬上来,终于没过了我的靴面,也是奇怪,我统共听姬宣吹笛子的次数就那么两回,回回都遇上他心情不好半夜扰民,难道我这辈子就没办法听他吹一次欢快的小曲儿了?现在跑去教他一闪一闪亮晶晶还来不来得及啊!
“又是折杨柳……”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儿?”
我应了声:“他给我吹过一次,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约莫是听我答得含糊,玄凤不再多问了。
但过了一阵,它不计前嫌蜷起翅膀躲进了我的衣领里,怕冷似的在那里哆嗦起来,鸟类的身体高热,毛绒绒的挠在皮肤上,我抬手轻轻捂住它,能感到它噗通噗通的心跳就贴在我脖颈的动脉边。
笛声低低,如泣如诉。
玄凤嘀咕道:“我不喜欢他吹这个,听着不舒服。”
在这个问题上,我和玄凤持相同意见。
一夜未眠,天不亮,我就回到了客栈。
昨晚同姬宣分别时,他随手扔了块黑色的令牌给我,沉甸甸的,上面几乎没什么花纹,只闻着有股难言的腥味,像被血液浸泡多时,此刻我拿在手里,好比持有尚方宝剑,一路迎着巡逻队伍无比怀疑的目光,顺利进了被层层封锁的大堂。
柜台后不见打算盘的掌柜,本该用来招待往来旅客的桌椅也大都收了起来,只留下寥寥几个位置,而石老同陈奕很低调地坐在角落,桌上摆着两碟小点,前者慢条斯理在喝一碗热豆浆,后者运笔如飞,偶尔停下思索片刻。
每一步棋都由我决断,每一条道路都出自我本心,既然将所有的迟疑徘徊留给昨晚,那现在就只需大步向前,折杨柳赠离人,姬宣吹的那首曲子,留待他日慢慢鉴赏也无妨。
我用力闭了闭眼,便大步朝着石老走去。
几乎是在我抬脚走近的第一瞬间,陈奕就停了笔眯眼向我望来,先是看我覆有面具的脸,视线又落在我手中那块令牌上。
跳过开场寒暄,他直接道:“昨晚在楼上闹事的就是你?”
虽然他还没有立刻按住腰间的佩剑,但我毫不怀疑,我给出的回答若无法让他满意,这位对我家大夫人忠心耿耿的陈副将会就地与我开战,这我算是有经验,上次差不多的局面,千钧一发是靠姬宣从刀口下把我及时捞回来,但这回可就别指望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我走到桌边,把令牌放了上去。
“王爷给我这个。”我一板一眼地说,“他让我下去。”
陈奕微微拧眉,又上下打量我一回才伸手去拿令牌,他这不设防的表现并非说明他轻敌,一个实打实从尸山白骨里走出的将军,再加上能在波谲云诡的京城从容游走的老管家,他俩联手能瞬间击退任何狂妄自大的江湖人。
幸好我来这里不是和他俩打架,我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接受检阅,趁着陈奕检查令牌真伪的功夫,我悄悄抬起眼去窥探石老。
——就算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也要时刻保持得体的衣着,这份不为外物所动的恬淡心境,真不愧是将全府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条的石老啊!
他还在自顾自喝那碗豆浆,举止从容,完全不把我当回事,我不由想起绪陵曾经向我抱怨过,说宣王府里这位石管家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那时一笑了之,如今看来,绪哥的评价实在一语中的。
陈奕之后要怎么为难我,我不会放在心上,可石老不同,我希望他能认出我,我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我就是死去的闻人钟。
我很想和他道歉,尽管这句歉意不知从何说起。
“王爷没说别的,就让你下来?”
“是,昨晚是我冒犯,王爷宽宏大量,不与我这样的莽夫计较……”
正要惯性往下车轱辘出套话,然而不轻不重一声脆响打断我,石老搁下碗,我下意识又朝老人看去,就在这一瞬间,我发现他鬓角花白的发较一年前更长了。
鬓发花白,瞳孔浑浊,脸上的皱纹细数也多了几根,人变老的速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只是稍微移开目光……只是错开一秒钟,挂在枝头的饱满果实,就已经掉进土里腐烂。
“……我叫徐风,此番前来投奔王爷是为……”
没等我把昨天忽悠姬宣的那堆瞎话再重新装点一下好摆盘上桌,石老冷漠得可怕的神情就逼得我自觉把后半截话吞回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