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82)
宋见青嘴唇翕动,霎时身体线条僵住,他滚动的喉结挤出一丝几近扭曲的声音:“你不怕我是故意不来看你?”
问出这话的是他,怕听到云酽回答的人也是他。他紧接着直接问出了下一句:“救了我,自己躺在这里,你后不后悔?”
这句话太滚烫了,灼烧得他浑身遍体生疼,像是有岩浆喷发流淌,毁掉远在世界终点的一切。
病房中遽然静下,静得像是异次元空间,静得像是他们本就不靠言语交流,云酽那双动人的眼睛显露出忧郁的神色。
窗外的白鸟飞走两只,宋见青仍然没有等来云酽的回答。
可是被询问的人不答反问,云酽的脑袋靠在枕畔,雪白的脸颊挤压着乌黑的发。他抬起眼皮,真诚至极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宋见青。
“那年在苏州,你后悔救下我吗?后不后悔给我买了那支莫匹罗星,后不后悔带我回了你的家?”
云酽醒来后还没说过这么长一串话,三十八个字就能让他气喘吁吁,嘴唇上的干涸加重,过于宽大的病号服让他看起来愈加单薄。
他们两人都在问,却没有人主动回答。
瞬息间,宋见青忽然明白,哪怕他以后不能和云酽在一起,他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
——他的爱已将他的灵魂乃至躯体都钉住。
他想起云酽受过的那些伤,有些和他有关,有些他没能伴他左右。在许久之前他连看到云酽被幼猫爪挠了一下都心疼,而现在他竟因为自己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的。
你怎么能是心甘情愿呢?我这样对你。
可是你也曾把我送入地狱,我们这算是彻底扯平了吗?
无需回答“不后悔”,他们都已经明白这两个问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伤疤和爱情都是曾经的证据。
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宋见青不想再做与他纠缠至深的过往,不想再把那些恨与恩挂在嘴边,或许是生死的力量实在是太震撼,太恐怖。
他只想做对于他来说崭新的存在。
有一个莫名的念头一直在叫嚣,说,是的,这就是你一直求而不得的,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这就是你长长久久在寻找的。
一连串的定语前缀,惊得他发懵。
来自于护士的关怀太深厚,盖在云酽身上的棉被对于现在的季节来说实在是不合时宜,也可能是因为说出以上的话叫他久违感到羞赧。他精致饱满的嘴唇生出些许血色,光洁白皙的额角渗出湿漉漉的汗,鬓边碎发黏在上面,病中仍显近乎绮靡的美感。
他自觉地转移话题,看向旁边被冷落许久的保温桶:“你做了什么?”
回过神,宋见青起身递给他:“雪梨莲藕排骨汤。”
热汤温度正好降到适口的程度,云酽小口小口地喝着,声线也被暖。
他双手抱着这桶汤,像是拥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我想这口汤很久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像是小心翼翼示好,生怕他不够虔诚而被收回。
时间又静止了几秒,宋见青看向他仍用绷带包裹着的小臂,眼神逐渐暗淡。
“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你还想喝,可以告诉我,在我不忙的时候。”
他不是蓄意找借口,最近要忙的事情很多,今天能抽空买食材做汤又跑来医院,实在是能中彩票的水平。
“哦,”云酽兀自点了点头,语气陡然一转,倒像嗔怪,“可是,你不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我怎么告诉你?”
......
妈的,忘了。
当时他们分手,各自删了联系方式。
他和云酽自再相见以来,竟都没想起来过加个微信,各个时机都不合适,而这难得安宁的相处是用血与泪换来的。
这一场面不要太搞笑,宋见青脸上窘迫、愕然、震惊、强装镇定种种表情轮番显现,云酽靠在枕头上哑然失笑。
宋见青掏出自己的二维码,从床头柜上拿起云酽的,面对这密码锁屏犯难。
他知道密码是自己的生日,上次直接打开是因为云酽喝醉了酒,这次有什么理由......可是一想,云酽在他面前输入以他生日做密码的锁定,让他涌起莫名躁动。
而一旁的看客见他迟迟不动,还十分贴心地提醒道:“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没有忘吧?”
宋导用尽浑身的力气才保持冷静的假象,冷酷地说:“知道。”
云酽观察着他的表情,嘴角忍不住一直上扬。
扫码,“滴”的短促一声,分手三年的前任之间再度架起相互连接的桥梁。
第63章 我的小燕
加上微信,宋见青在备注栏被困住,一时竟不知道该给云酽打上什么样的备注。
在很久之前,他给云酽的备注是“燕燕”。很难得的矫情,但是也很亲昵,他甚至有段时间想养一只小燕。
周袖袖某次无意瞥见他给云酽的备注后,被雷得外焦里嫩,差点把他逐出家门。
过了这几年,云酽的头像没有变过,依旧是他们在维多利亚港托路人拍的照片。水面被风吹散,皱着层层波纹,身后是鳞次栉比伫立在九龙半岛上的高楼大厦,更远的天穹布满橘黄色递进的晚霞。
水面宽阔,海岸线长,渡海小轮繁忙穿梭于南北两岸之间。当时他们带的相机是Fuji XH2,调试曝光补偿、色彩效果、白平衡和色调曲线,快门按下,二十二岁的云酽和宋见青被收束在取景器中,又被他珍藏了许多年。
思绪已经飘向太平山顶,宋见青注意到云酽盼瞧自己的目光,殷切,又带着些笑意,他飞速地潦草打了个“云酽”上去。
躺在床上的云酽视线受阻,根本看不到他给自己设置了什么样的备注。
他明眸稍弯,准备进行下一个愿望的祈求:“还可以满足我的第三个愿望吗?”
“嗯?”宋见青一怔,转而反应过来他说的前两个已经被视线的愿望是“想再吃自己做的饭”和“加上联系方式”。
本来是来送病号餐的,没想到局势已经完全不由他掌握。仿若两人站位调转,他才是有气无力躺在床上任人摆布的那位。
他心头的愧疚、冲突和从未真正死去的爱慕,都被这稚子童心般的“三个愿望”褪去千斤重,他跟随云酽的语气一齐变得放松:“你想要什么?”
在那一秒钟内宋见青想了很多,许许多多念头都从他大脑中冒出来,像两车相撞发生前的二十四帧一样。他以为云酽会直接请求复合,或者更直白的吐露欲望。
可是他又一次猜错,云酽用双肘撑起上半身,昔日明艳的脸上也迸发出久违的愉悦。
“陪我一起出去走一走,好不好?”
黄昏溶尽靛蓝,秋季成排林立的银杏风韵雍容,金黄色的扇状叶片点缀满半片天,走在其中,像是被卷入黄桃味的拥抱里。
云酽的身体还有点虚弱,夜里风凉,他低声喃语几句就禁不住咳嗽起来。
刚开始宋见青还想佯装没听到,没注意,到后来他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忽视。
像纯情的骑士为等候解救已久的公主遮风避雨那样,他解下自己的外套。
病号逞强推辞,得寸进尺地挨上他的手臂:“我不冷,你不要感冒了。”
宋见青本就是有些凶相的英俊,这几年作专制独裁的导演更升级了这种气质,不言语时,狭眸闪射出让人无法反抗的命令。宋导没搭理他言不由衷的话,不顾云酽装模作样的反抗便给他穿上。
被最舒适的温度包裹着,云酽那份狡猾的心思被批捕,他却仍然翘着唇角,故作受宠若惊的模样,踮起脚尖凭肩私语:“见青,谢谢你。”
他说话带出的气息是温的,拂过宋见青薄红的耳畔,甚至轻佻地逗弄内部脆弱的玻璃体组织,落在寒凉北风里很快就散了。
换作以往,那他就不会只是说句话那么简单,他或许会凑上来讨吻。
说出来可能没几个人会相信。在不熟悉的人印象中,云酽无疑是美的,什么优雅的词汇放到他身上都无比贴切,但这种修饰又往往带着刻板印象,认为他性格孱弱,在困难面前不堪一击,像任由暴风雨磋磨的花骨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