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139)
在闭塞的信息群中忙了半天,什么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我和老贡郁闷地蹲在路边看飞来飞去的蜻蜓,而Berlin就乖乖地站在我身边,好像在看我。
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更不想他觉得我没用,只好转移话题:「我给你编的那串小珠子怎么不戴?」
他眨眨眼,下意识朝自己手腕摸去,发现什么都没摸到后愣怔好几秒,无措地看向我,像做错事了怕我怪他。
好像才发现那手串丢了似的。
那手串是我读书的时候半夜偷摸摸在被子里给他编的,当时警校流行给女朋友做点什么“心灵手巧”的小玩意儿,一群手糙的老爷们急得上火。射击、索降、特殊驾驶都难不住,偏偏被一把小珠子给绊住脚。
我给Berlin选的主珠上有一朵小巧的玫瑰,后来他很是感动的捧在手心端视半天:「你挑的蔷薇真好看。」
怪我眼拙,原来是蔷薇。后来他说,他的家乡不盛产蔷薇,小时候小姨戴过一朵当头饰,明眸皓齿,千百年来的生机都拢聚在这抹粉,令他念念不忘许久,心驰神往。
他回赠给我一本聂鲁达的诗集,我不大能读的懂,也爱不释手,被同学们开了好几个月的玩笑。
现在我们好几年没见,不戴那手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揩掉额头上湿漉漉的水,雨和汗混杂着让人上不来气,我绝不可能怪他:「没事,没事,丢了就丢了。」
可Berlin眼中像有一汪澄净的水,随着失落与委屈摆渡:「不是丢了。」
不是丢了,他再三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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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南乡实在是闷热,远远能望见连绵的青山,上面常年浮着迷雾,把整个乡生长的人类都囿于其中。
我查证物脊椎酸疼时会仰起脖子站起来,看向庞大的、虚虚实实的深绿色山群时,心头总漾起强烈的不适感。
我总结为纯粹的水土不服。在这里睡觉会被巴掌大的虫子爬脸,稍小点的会钻进人耳朵;衣服洗完后永远晒不干,弥漫着淡淡的回南臭味,墙壁还会往外冒水珠。
被单枕套也都是潮湿的,睡眠舒适度骤降,我胸口总像压着什么甸甸重物难以喘息,夜半会惊醒。
我以为自己睡了五个小时,实际上不过是过去了两个小时,在这里我对时间的敏感仿佛失效,景南乡的生活节奏不允许线性时间的存在。
Berlin家里没有城里常见的电风扇,更别提空调,热的话只能靠自己手动扇风。又一晚我梦醒后站起来倒水喝,却在窗外发现了一双诡异的双眼。
景南乡靠近深山,野生动物袭击农户偷吃鸡鸭是常有的事——但那双眼睛属于人类,我确信。
我立刻拔腿开门去追,在木门“吱呀”长长嘶鸣中,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身形单薄瘦小,手里提着锄头类的务农工具,骨骼不是成年人会有的躯量。
Berlin也醒了,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睛:「怎么了?」
我不想吓到他,难道要跟他说你家门口有人三更半夜盯着你,时刻有可能翻墙进来吗?
「没事,」我深深地看着他,把手掌覆在他下颌边缘,他在我的掌心蹭了蹭,「我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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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每天我都会在Berlin家外发现窥视他的人,无论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只是在发呆,或者摩挲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犹如一只心事重重的幽灵。
我不能打草惊蛇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更不能鲁莽地告诉Berlin,直觉告诉我,他对我隐瞒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佯装从未发现他们,逐渐的那群窥视他的少年便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不担心我会看到他们的脸。
他们是村里那群没学上的孩子,因为家里供不起,又不到外出务工的年纪,只能让他们成天在外面乱跑。
Berlin依旧陪着我到处寻访,毕竟不破了这桩失踪案我就没有正当理由回去。我曾经鼓起勇气问了好几遍他,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又穷又破,荒瘠而萧瑟,发展不起来,没什么可待的。
可是他断然拒绝了我的邀请,我失望地问其原因,他牵动嘴角,面部肌肉微微外扩,笑吟吟地轻扬下巴示意我看向他的乡亲们。
我明白,我们当时分手就是因为他放弃留在城市的机会,执意要回老家。
这次再相见,他的话很少,总盯着我看,我猜他或许并不如以往那般喜欢我。
一个月后,老贡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在村长帮我们临时搭出的办公室里摔摔打打:「这么大个人失踪竟然一点儿线索都没有!邻里邻居没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难道被山里的熊给吃了吗?」
老贡呼哧呼哧喘着气,我不言语,只有坐在角落里的Berlin用手指拽了拽我的袖子:「破了案你们就能离开了吗?」
这不是个废话吗,谁愿意待在这个永远酸臭的村子?可是对上他的目光,我的话又断在喉咙里,像被斩裂的烧红烙铁烫伤我的咽喉:「你想让我离开吗?」
Berlin那好看的嘴唇动了动,目光变得涣散,让我想起来即将被剥皮的兔:「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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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我去了深山里。
头顶的积雨云颜色愈来愈深,斑斑驳驳像浓墨被稀释,我不熟悉地形,差点跟不上Berlin。
好不容易踩着块质地坚硬的石头站好,我急忙拉住他的手臂:「来这里干什么?马上要下雨了!」
景南乡山区的泥土覆盖层本就松软,雨量不仅大且连绵不绝,我还记得他的父母就是在山体滑坡中去世的。
可Berlin甩开了我的手,异常坚定地要求我继续跟紧他向前。
我不可能任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只好咬牙保持警惕盯着他的背影。
他今天穿的是件及其平常的白衬衫,不知道被他穿了多少年,洗得透明发皱。隐秘潮湿的雨前气味来势汹汹,不由分说涌进我的鼻腔,腥得我头晕眼花,恍惚间,我透过阴沉沉的雾气能看到Berlin的脊骨,像展翅欲飞的鸟。
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咔”地一声异常清脆,在山雨欲来的咆哮中灵巧传入我的耳朵。我垂目寻找被我踩中的物体,浑身忍不住震颤发抖。
这是我送给Berlin的那只手串中间的蔷薇珠子。
再向前,是浅浅隆起的土层,被前阵子的雨水冲刷掉不少。
我跪在地上用双手拼命地刨,像极了丧失理智的野兽,我没法再去在意有什么锋利的碎屑割伤了我,鲜血如注滴落黏稠的土壤中,一只熟悉的手从里面伸出来,青色斑点像霉菌。
Berlin。
在谛听万事万物中,我找到了我的Berlin。』
随着片尾字幕有序滚动,王副主任侧过身子瞅宋见青,眼睛眯成一条缝。
饶是宋见青也被他看得不知该说什么:“您看什么?”
“我看你是不是拍电影累傻了,竟然愿意配合审查进行删改了,”小老头惯会唬人,一改严肃面容笑起来,“这个结局就很好,不然这么优秀的文艺片要在你手底下压多久呀。”
原来片尾揭露少年犯特写与信息的镜头,被替换成了那只瘦弱嶙峋的手与塑料珠的长镜头。整部电影诗意得像场醒不过来的迷梦,没有特别缜密的叙事逻辑,片中主线有百分之五十都靠观影观众的思考弥补,宕开笔去,也只剩下疯癫的堙灭。
景南乡看似处于国家疆域的边缘,又被浓雾笼罩在久不见外人的深山中,实际上却很辽阔,足以天地间一只无处可归的幽灵寻觅过往。
看完影片才会后知后觉,在隐晦的感情基调中,Berlin面对的是生存或毁灭的悖论。说是Kaili与老贡两人被迫搜查一桩毫无头绪的失踪案,倒是“记录一抹魂全方位的毁灭”更贴切。
宋见青饰演的Kaili与云酽饰演的Berlin都采用了非中文的隐喻,故意在东西方审美交汇中添上一份凌乱。
在第一次上传HDCAM的时候,就有电影局的老师评价道:影片节奏滞缓、入套,张力略逊一筹,太冷静,颓废的浪漫也被这点残酷的冷静掩盖了。
这些评价宋见青照单全收,他很满意这点被批评的“冷静”。渐渐地,这也成了他的特色,他的影片中总贯穿着无可撼动的冷静,钝刀子割人慢慢磨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