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130)
游觉陇:你装瞎。
云酽:fine^^。
几句闲聊,并没能使云酽脑袋里紧绷到极致变形的弦松散下来,像是有数不清的战鼓接连不断在他精神世界中爆发巨响,重到鼓面下陷又胀起,仿佛人死前因毛细血管剧烈扩张收缩而过于有弹性、失去自愈能力的皮肤。
车厢中是那样的平静,静得云酽感觉自己几近耳鸣,沦陷在腥风血雨的旧日噩梦里不得安生。
他洁白的上齿紧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头一次在短途旅行的路程中屏气敛息,大脑思维黏滞得如同落灰了的褪色蛛网。他冥冥之中预感到,今天一旦见到陈树闵,缠在他眼前阻止他寻找真相的迷雾就会消散殆尽。
三年,周袖袖已经死去三年,他们终于拨开乌云抓住开启真相的钥匙——陈树闵会说出尘封已久的过往。他垂在座椅两侧的手掌甚至微微发着抖,旧忆思维在他内里沸腾翻搅,打字的动作也不如以往迅捷,一句话发出去之前要删删改改许多次。
与其说是兴奋抑或者是焦虑,云酽此刻的心境倒更像等待铡刀落下那一瞬的虚空。他迫切渴求一个答案,太久太久无果。
好奇怪,不过二百公里,营口晴空明丽,大连却在下雨。飞驰而过的车窗玻璃被迫接受如注暴雨的洗礼,流动的水幕覆盖硬而脆的透明物体,宛如寸断燃烧干净的蜡烛。
出了车站,车辆疾驰刹车在地面上异常刺耳,尘世喧嚣瞬间炸开在云酽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看起来是那么平凡。拉客吆喝的拼车司机,与亲朋好友告别的离乡者,大包小包回家的活力无限大学生......大大小小的雨滴扑通扑通砸在云酽的雨伞布面,他有种被沉没在海底的错觉。
他抬腿欲走,忽然在反光的镜面上看到自己的样子。
毛衣外套羽绒服一阵乱七八糟的叠穿,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笔直的腿,看上去能以假乱真大学生。
唯独那张过度焦虑而无法自然做出表情的脸出卖了他,路边坑坑洼洼的小湖泊被无数鞋底践踏踩过,噼里啪啦,清脆响亮。
提起嘴角,眉梢轻起,云酽把反光镜面当成宋见青的电影机,漾起真挚的笑容。
定了定神,他打了车,根据贺州提供给他的地址,来到一个独栋别墅度假村。
在来的路上他提前买了笔本当道具,生怕陈树闵起疑心。
天寒地冻的冷雨中,云酽竟然热得背后生汗,心慌不已。他按响门铃,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传来,打开门的是一个样貌极为普通的老头儿。
这就是陈树闵。云酽仔细地观察后下了结论,贺州给他看过照片,他不会认错。
陈树闵疑惑地看向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发白的眉毛用力在眉心挤出几道树皮般粗糙的沟壑:“你是?”
“陈老先生您好,我是王老师的学生,新闻与传播学院研一在读,”云酽调动僵硬的脸颊肌肉挤出谦卑的笑容,流畅地说出陈树闵的母校,微微欠身鞠躬表达来意,“我们老师今天生了病,有点小感冒,担心传染给您,所以决定晚几个小时再来。”
事实上负责采访陈树闵的新传学院副教授就是上午十点钟才会来,被云酽提前钻了空子。他用标准和煦的笑容软化陈树闵的心防:“他派我来先跟您交流一下采访的基础信息,我拿回去给他看看,避免到时候进度太慢,耽误您休息。”
他把贺州教给他的信息用了大半,把自己塑造成了个被教授临时派活儿的倒霉学生,获得陈树闵的信任。
有这么多校名人名作“担保”,陈树闵明显没起疑,有人主动为他“宣扬名号”这件事让他倍感愉悦。他爽朗地一挥手:“生病了就叫小王好好休息嘛,操心这么多事,来,进来吧。”
他没什么防备地邀请别有用心的云酽进入自己的领地,客厅早已摆好合适的单座沙发,看来陈树闵对于这场为他平生履历增光添彩的采访非常重视,专业上镜的演员想要骗过他,实在是轻而易举。
度假村独栋别墅的设计师审美很好,米白色的墙壁安谧惬意,元素并不繁复,是累了一辈子功成名就后颐养天年的好去处。
而落在云酽眼中,墙体便是周袖袖那不计其数的碳酸锂组成的,白色粉末堆砌起来,便是囿住她自由的吊诡牢笼。
第102章 白毫银针
之前云酽曾问过贺州,为什么愿意一直帮他费心思查这些事,他明明可以不必搅和进这摊浑水。
贺州当时的反应是呛得差点一口negroni喷到桌上。
他愤怒地将玻璃杯放下,“砰”一声尼格罗尼撒出来半杯:“How dare you!你可以怀疑我的酒量,但是不可以质问我作为医生的良心!”
这是简化版本,实际上他中英法三国语言混杂着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张牙舞爪要求云酽向他道歉,因为他觉得自己一心为弱势病人群体的赤忱热情受到了挑衅,就差没撒泼打滚索求精神损失费。
直到他借着酒疯嚷到酒保都注意到他们两个,云酽才不得不顺着他的毛捋,太阳穴涨得突突,认输:“好好好,对不起,我的错。”
获得回合制胜利的贺州飘飘然,又点了一杯酒,戳戳云酽的肩膀:“记他账上。”
房间的设计偏向日式风格,卧室与起居空间为开放式格局,不适合外人过多打扰涉足。不过陈树闵看上去并不在意,怡然自若地给云酽倒了杯茶。
一进来,云酽就左顾右盼,佯装对各式昂贵的装饰品充满兴趣的样子,把没见识、易拿捏的穷学生样演出来个十成十。
令他没想到的是,在这里也能见到那只花瓶。来自哥本哈根的银杏蝴蝶,他在沈於容的办公室见过,在宋见青苏州的那间出租屋里也见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唯独它瑰丽剔透一如当年。
见他对艺术品花瓶目不转睛,陈树闵斑纹纵横的脸上不自觉露出矜傲,是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趾高气扬:“很漂亮吧?”
云酽从那宁静和谐的烟灰色花瓶与天堂鸟叶挪开目光,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是啊,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花瓶。”
“嗬,”陈树闵被他那模样取悦到了,“这还是度假村的什么经理特地送来的,说是希望我能对他们的服务感到满意......”
他的话音尽数落在云酽面前那汪小小的茶汤中,汤色绿黄清亮,叶片形状似针,身上还附着细小的绒毛。白毫银针,嫩度极高而制作要求精细,不是一般名贵的茶叶。氤氲热气袅袅蒸腾,云酽微倾杯壁,观察着那细小长尖的叶片上下游荡交错。
他的长辈都爱品茶,林观秋和霍池是普通工薪阶级,也就泡泡凤凰单枞信阳毛尖什么的,解闷。云孝琬则痴迷收藏名茶,品茶闲暇就是他最和颜悦色的时候,命令云酽陪他一起喝。
“怎么不喝?”陈树闵明明是受采访者,先把自己给说渴了,端起面前滋味甘醇的白茶,饮了半杯。
云酽不动声色地觑了他一眼,面露难色,畏手畏脚地喝了几口,笨拙地差点把茶叶都咽下去,惹得陈树闵大笑起来。
“你们小年轻啊,都不会品茶,跟喝饮料似的,”陈树闵作势还要给他倒点,“白茶里可是有丰富的维生素A原,可以保护肝脏的。”
“谢谢您。不过这么好的茶让我喝,实在是太可惜了,老师来的话一定能和您一起品品。”准备工作做足,云酽推拒了他继续添茶的行为,窘迫地笑笑,“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进入正题吧。”
“好,好好。”陈树闵正色起来,登时放下了手中的小茶壶,整了整衣襟,仿佛摄影机已经对准他似的。
作为医生,陈树闵的一生履历不可谓不丰富。云酽翻开提前打印好的资料,用指腹捻过光滑的纸张,快速浏览参杂着专业名词的文字。
陈树闵退休前是人民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曾于全国多个医院任职,擅长心境障碍(双向情感障碍、单向抑郁症)、焦虑障碍(包括恐怖症、焦虑症等),应激性障碍、精神分裂等常见精神障碍的诊断与治疗。
“在所有内科分支里,精神医学算得上是最难的学科之一,”陈树闵面对自己的专业侃侃而谈,“基础研究相对于其他内外学科来说较为薄弱,缺乏社会普遍认知度,直到现在大众对于精神疾病的误解还很深,部分偏远地区甚至认为这是所谓的神迹或神罚......并且许多精神疾病的发病机制是很复杂的。例如最常见的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焦虑症等等,多是通过量表评估等等主观的手段来进行检查,不像其他科拥有丰富的客观无创的检查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