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39)
周袖袖觑着他满面愁容,打趣道:“怎么,舍不得你妈?你俩不是都得来北京嘛。”
他不是舍不得亲妈,他独自守着分崩离析的家太久,久到理不清的乱麻已成僵死的灰烬。只是被她后半句看破了心事,宋见青觉得最近身边总有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提起北京。
他想起在山塘街人声鼎沸中牵起的手,想起醉人晚风里环在他腰上的一双手,还有狭小的床上,那缠着床单薄被缩在他怀中的那一团。
遥远的北方对于宋露林来说,是一种痴缠数十年的解脱。而对于他自己来说,倒像是步入新的牢笼,他总时不时思念着那个与他萍水相逢的人。
在父母两方中都没有觅到熨帖的关切,周袖袖听了他的惨淡愁绪,发自肺腑地建议他:“何必在早就没了希望的家中寻找安慰,这明明是给自己雪上加霜。”
或许是不熟悉北方的口音,宋见青听着周袖袖的话就入了迷,脑中满是那个叫林燕的人。他们的相遇奇妙又短促,他情不自禁地怀念、喜爱着那份悸动和恬淡。
在那十几个小时内,他总是想要多和林燕接触,他几乎遏制不住这种冲动。平日里不善表达的人,兀然间变得很难收敛起喷薄而出的喜爱。
自分别后,他总在心中假设是否还会重逢,他一刻不停地憧憬着。
第30章 苏州·夏·酸涩心脏
来时,云酽和白泽特地选了不显眼的位置。请帖往桌上一掷,与陌生的来客混在一桌,处处谈着商业合作,没人在乎他们两个。
场面盛大,宾客却没几桌,新郎和许多西装革履的来客寒暄,脸上悬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万千红映入他眼帘,如同置身灼热的火海,云酽的目光只聚焦在那最不显眼的一点黑上。
扪心自问,他和宋青相识甚浅,连真实的名字都没告诉他,他家中、和母亲的具体情况更是无从知晓。
乐队演奏的乐声绕梁不绝,响亮的小号和木质乐器的优雅声混在一起,却不繁杂,闻者心醉。协奏曲给他的感觉,好像昂贵的帕拉伊巴碧玺,电气石色彩多变,却仍旧澄澈无瑕,晶莹剔透。
庄严雄伟的曲调逐渐消散,短促得仿佛自然界恩赐的礼物。云酽眼前交织着他和宋青在山塘街屋檐下无言的并肩,惊惶跳窗后落入的那个温热怀抱,还有清晨微润的葱郁草地,闪耀如玛瑙的粼粼湖泊,扎手的草戒指。
他什么都无暇顾及了,只有宋青遥远的背影。气势昂扬的进行曲在他耳中逐渐转为山崩地裂的混沌,他感觉心肺中的火焰不灭,逐渐烧到了整个典礼,把一切酸涩和怨恨都席卷。
宝石在熊熊烈火中折射出霓虹般的艳丽光辉,恍惚间他眼前温柔注视着宋露林的宋青,与他从未见过的十岁那年的孩子重叠。心随意转,他溘然迸发出无限的勇气,想要步入毁灭一切的火海中,去抚慰那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直到他的左臂被人抓住。外界的桎梏让云酽如梦初醒,他呆滞地望向攥紧他小臂的白泽,又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是多么突兀。
白泽紧蹙眉头,满目担忧:“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
万般幻境与不愿都如潮水般消逝,云酽幡然顿悟,他是个对于宋青而言再陌生不过的人,他对他一无所知。
他脸色惨白,嘴唇翕动:“没事。”
“我只是...”他拙劣地扯着慌,“我只是没睡好,想看看婚礼主角长什么样子。”
对于他家中事,白泽清楚不少,以为他是看着幸福的新婚现场想起琴瑟和鸣的养父母。
他夹起白灼基围虾,企图把云酽的注意力放在美食上,也打着马虎眼胡说:“我还以为你看到了那个神经病。”
等情绪平复下来,云酽心底兀然涌出一股后悔。他悔自己没告诉宋青自己的真实姓名,悔没再死皮赖脸地多和宋青相处,甚至悔自己为何不偏不倚来到有他在的苏州。
这样虚假的短暂交往,他做梦也不敢幻想会有后续。
基围虾入口如嚼蜡,云酽偏头:“哪个神经病?”
过了两秒,他反应过来,白泽指的是赵祐辰。的确,父亲的婚礼,儿子一定是要在场的。
白泽的表情如临大敌,云酽失笑:“我找他做什么,又不熟。”
他的回答明显不够让白泽定心,反问:“不熟你不还是来了这明月楼?”
他还没说服自己,所以不敢和好友摊牌。只能礼尚往来给白泽捏了个蒜蓉蒸扇贝,言简意赅诉说理由:“好吃。”
一场典礼下来,白泽不认识主角,云酽则是强逼着自己不关心。俩人埋头品菜,姑苏万三蹄,姜葱老虎蟹,像是来蹭酒席的。
他心乱如麻,百感交织,快要把自己空闲的左手手指拧成麻花。
云酽在心中思忖着,又顾虑着,他很担心自己的一厢情愿会看上去很可笑。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他上前去和宋青说话,能说些什么呢?
他在脑内构筑了一下画面,再对上那双煌煌如琥珀的浅瞳,云酽恐怕自己会直接把荒谬的相思托之于口。
狰狞又磨人的汹涌情绪把他包裹,云酽被自己的幻想惊住,回忆起相处种种,他嘴角忍不住上扬,只能自暴自弃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耳骨上薄薄的一层皮肤红得像是被烟头烫过,给白泽看得越来越迷惑。
白泽咽下食物,斟酌开口:“我说你这情绪起伏怎么这么大,真的没事吧......”
他现在越来越肯定,在云酽消失在他眼前的十几个小时中,脑子一定撞到哪了。
在他刻意忽视心事的时候,宋青早已消失不见。云酽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闭了闭眼睛:“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在镜前注视着自己通红的耳廓,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水流冲洗着被他自己反复搓磨的手掌,最终流淌过水池,一股脑儿灌入下水道。
“你真来了。”
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懒散,吊儿郎当,却不意外。
他侧目寻去,看到了与昨日打扮完全不同的赵祐辰。昨天的他初见时表情乖张,今日倒正经。他的头发尽数向后梳去,看上去精神抖擞,和他懒洋洋的语气截然相反,双手斜在兜内,没个正型。
云酽心中一瞬惊跳,他有种褪去伪装的丑陋面皮被人偶然撞见的慌乱,正巧这人还是喜怒不定的赵祐辰。
他血管鼓胀的兴奋感消散,被人抓包的失措像是寒冰封住他起起落落的心跳。他镇定下来:“明月楼这么好的招牌,不吃白不吃。”
“哦?哪道菜你最喜欢?”赵祐辰抽出插在兜里的手,转为抱臂环胸,依旧倚在墙面。
这个角度,云酽无需回头,就能从镜中看到他的表情。赵祐辰半眯起的眼睛中划过讥诮,明显不信他只是来吃菜的。
海带丝,糯米饭,不对,没有糯米饭。云酽对自己无语了,刚才吃进嘴里的有什么,他统统忘了个干净。
为了不让尴尬的诘问继续下去,他只好转守为攻,琢磨着这种人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他佯装不耐从镜中瞪向赵祐辰:“你有什么事?”
被瞪的人笑着回答:“刚吃完就翻脸不认人?”
果然吃人嘴短,云酽蓦地被噎了一下,说不出话了。他自己先鬼迷心窍,滥情代入自己就来了这里,结果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眼见话术奏效,赵祐辰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一步走上前去,捉住他的手肘借力带他转向自己。这样,他和云酽的距离骤然缩减,连眉目都接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
云酽忽地鼻息一滞,眼睛瞪大扫过赵祐辰猛然在他面前放大的五官,急忙偏过头去,目光下移,无措地不知该看向何处。
他在心里骂自己为何如此迟钝,赵祐辰的心思昭然若揭,就差没把“心术不正”四个字刻在脸上。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右侧脸颊,他听到赵祐辰悠悠地笑道:“怕我?”
废话,突然越过正常社交距离凑这么近,谁不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