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52)
他看到沈於容向下垂的嘴角。
他就像是从森林中走出来的生物,不谙人世间任何规矩和道理。
就像他长大后最熟悉不过的电影,一帧一帧定格在他眼前,伴随着喀嚓刺耳尖锐的噪音。
不过转瞬,他眼前冻僵的大人们又鲜活起来,沈於容涂满口红的嘴唇开开合合:“我是不是在车上和你说过,他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她拿过林燕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书包,看也不看,扔给身后的佣人。
“你姓云,不姓林,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能提供给你最好的生活,你想去哪里读书?美国,英国,澳洲是北欧?”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们都能够给你实现。”
她用尽全部的耐心来哄面前这不懂事的孩子。
林燕无措地眨了眨眼睛,他被动地把蜷曲在胸前的双臂展开,发着抖。
“我...我想要我的爸爸妈妈......”
“沈女士,您可以放心,做儿童智力筛查,目前国内最专业的量表就是韦氏量表第四版。”
林燕坐在一间到处都冰凉的房间里,他清楚这里是医院,或者叫一个听起来更厉害的名字——心理研究所。
他对爸爸妈妈的想念把他送进了这个地方,呆呆地任由穿白大褂的医生对他做什么。
他们管那叫“施测”。
云孝琬和沈於容都在,他们看上去很焦急,但并不是父母担心孩子生病的那一种。
后来在公司遇到融资失败的困难后,他在他们两人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焦躁,却又隐忍不发。
“您儿子的智力是没有问题的,在这一方面的检测我们不会出问题。”
“或许是因为他在此之前的生活方式、生活水平与现在截然不同,他突然来到一个崭新又陌生的环境里,需要适应的时间。如果他在此后出现什么反常的行为,您可以随时再联系我。”
在听到再三保证“没有问题”后,云孝琬的表情总算变得不那么阴郁。
“别再让他和那个女人见面了,那女人老公死了,天天哭,天天守在他的学校外面。”
一旁的沈於容不赞同地看着他,仿佛是觉得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太残忍了。
她目光闪烁:“我不可能再让她见到我们的孩子。”
医生好像是见惯了这种事情,没有任何压抑。他提议道:“如果您要给孩子改名字的话,我建议是只改回云先生您的姓氏,名字就不要改了,这样有助于他快速适应。”
他顿了顿,时刻观察着云孝琬的表情:“当然,改同音不同字也是可以的。”
“那就取浓酽的酽吧。”
他们三个人短暂地达成了共识,医生迅速把姓名栏上的林燕划掉,改成了云酽。
不远处,林燕还坐在那里,沉默地抠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享受着最后一秒钟的自己。
他迷惘地盯着和谐的光影下迸发出的那一抹迷人的蓝色,渐渐地那抹蓝跑得到处都是,沾染在他可视范围中的每一处。
不出一会儿,又或者是一秒,蓝覆盖了他的世界。
梦醒了。
云酽感到全身都睡得酸软难受,他失神地望向纯白天花板,回味着梦里已经过去八年多的时光。
那段记忆实在是过于疼,以至于简直像是镌刻在他的骨血里,连他的骨缝都冒出森森寒意。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维叫嚣着,在他脑海中咆哮,他却能清楚地抓住其中一缕:他在十八岁的夏天还当过一次自由自在的林燕,一天。
他不免想起宋见青。
于是他直起身来,掀开遮光床帘,向对面床看去。
对面宋见青的床上床帘是掀开的,低头像床下看去,桌上一切也摆得整整齐齐。
刚睡醒的那股惺忪劲儿尚未消散,云酽小臂撑在床上,他这才想起来,宋见青在大三的学姐组里帮忙,好几天没回来了。
梦见了这些,连带着心情都是低落的。
他又躺下,拿起手机,屏幕上蹦出来一堆消息。有来自白泽的,有来自游觉陇的,还有一堆软件的消息,就是没有一条来自宋见青的。
他点开和宋见青的聊天框,又关掉,来回好几次。
他想要编辑一条短信发给宋见青,无所谓什么,他只是很想立刻见到他。
在朝夕相处中,他和宋见青的关系一日一日变好,刚开始他还担心是因为在苏州那场惊心动魄的相逢太过动人,以至于他们都被蛊惑。
后来发现不是这样,最起码不仅仅是这样。
他以前从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情侣从表达爱意到确认关系应该是怎么做。他总觉得自己和宋见青的关系就差那么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这一点点却很艰难。
云酽不停地把灭掉屏幕的手机又点亮。小时候,他弄错了沈於容和云孝琬对自己的感情,会不会也弄错了宋见青对他的心思?
被骗一次,会小心翼翼一辈子。
他心底有一个小却无法忽略的声音在说:那是他唯一一次鼓起勇气,会有好的结果么?
“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宋露林倚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的背部。
无论宋见青踏进这个家多少次,他都不会感到轻松。他浑身僵硬地站在离玄关不远的地方,几乎是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今天上午没课,我想回来看看您。”
宋露林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她目光下移,注意到了宋见青手腕戴上了那串白玉菩提。
“怎么把它戴上了?”
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宋见青喉结上下滚动,坦白道:“我又遇到他了。”
宋露林诧异地看向他:“在哪?”
“我们是大学同学,也是室友,”这是他从苏州来北京后第一次向宋露林提起云酽,明明已经在心中打了无数次腹稿,面对她时还是很紧张,“我想要追求他。”
整个房子寂静得可怕。
就像窗子破了,有凌冽的北方把他吹得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外面。
可是沙发上,猫咪仍然舒服地打着呼噜,宋露林不以为然:“九月份开的学,现在都年底了,你才告诉我?”
自从他上了大学之后,和宋露林的接触骤然减少,也不复以前那样事事报备。
好像宋见青这句用尽全身力气才敢说出的话,落在宋露林耳朵里,什么也不是。
因为不在意,所以不重要。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宋露林不知想到什么,没有刁难他,只是生硬地转折了话题:“中午留下来吃饭?”
宋见青思忖片刻,本想拒绝,却被宋露林直截了当地打断:“你赵叔叔这几天来心情很好,你不要生事。”
“......知道了。”
说罢,宋露林又恢复了那般慵懒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倚靠在沙发上,看着毫无营养的肥皂剧。
沉默片刻,宋见青咽下了心中疑问,继而拔腿向楼上走去。
赵承与宋露林结婚后购置的这栋房产空间很大,也充满现代设计感。他的房间在第二层,而周袖袖的房间在第三层走廊深处,仿若与世隔绝。
对于这个不怒自威、面对家人时又十分温和的继父,宋见青对他很有好感。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都远超宋见青的想象,以至于宋见青总是很难以相信他在难得休息时居然会亲自下厨。
第40章 北京·冬·那晚夏夜
设计新房时,宋露林提出加一部电梯,不然房屋的设计对周袖袖这么个需要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很不友好。尽管如此,只要她不主动出现,他们就很难见到她一面。
于是宋见青主动上楼去,敲响了她的房门:“是我,我可以进去吗?”
他就这样靠在白色木门上,目光跟随流畅地内陷设计线条游移,不骄不躁,等待着周袖袖的回答。
一分钟过去,里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没有答允他进去。
两分钟过去,他听到了周袖袖不耐烦地声音,还有愤怒地把书倒扣在桌面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