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28)
他倏而想起张爱玲写在《倾城之恋》里的那句话,海底月是天上月——
张爱玲的书往往超越雅俗,笔法艳丽又灵透,造语新奇,见之不忘。云酽右手半握,用指骨撑起下巴,眼神流转在闪亮的灯带和灯笼中,有些酸涩。
他徐徐转回,却发现自己在看风景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宋青一直在看着他。
在璀璨光芒的映衬下,宋青浅色的瞳孔也被染上夺目光彩,像是有烟火在他眸中忽隐忽现。他们的眼神骤然相接,云酽耳旁热闹的人声、船桨拨寻的水声都一一散去,露天阁楼归于阗静。
想起那句不合时宜的话时,云酽心中一惊,咬破了自己的舌头,铁锈味弥漫在口腔,方止住莫名念头。
眼眶和心房都涩涩的,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浓郁鲜香的蟹黄面赶来救了场。
他没有置人于尴尬境地的习惯,也就没有问宋青刚才为什么在看他。碗中聚着一团热气腾腾的面,细长,看上去一碗面最起码用了足足七八只肥蟹,铺在面上,金灿灿的,色泽油亮。
蟹肉晶莹霜嫩,却没刚才那般吸引云酽,他强压着自己心中涌动的念头,拿起筷子。
“你很漂亮。”
云酽震撼地抬起头,眼底一片茫然,旋即转为欣喜。
宋青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好像不该用漂亮来形容男生,他抿住嘴巴:“抱歉,我希望我没有冒犯到你。”
他觉得自己补救的话很是苍白,刚才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个词语脱口而出,对于一个认识不久的人来说,有些不知分寸。
“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奇妙,好像能看穿他在想什么。云酽笑吟吟地,发自肺腑地感谢,“谢谢你。”
在吃饱喝足后,云酽才想起结账的事。
他摸了摸瘪掉的口袋,眼睛猛地瞪大,意识到什么被他抛在脑后的事......
他的手机早被偷了!
怎么付款?明明说好是自己请客,难道要让救命恩人请自己吃饭?
他艰难地维持着嘴角上扬的表情,努力不让宋青在自己脸上寻到不自在,走到收银台,步伐越来越僵硬。
老板见是他们俩,一挥手:“吃完啦?来,我再送你们俩一人一瓶饮料。”
云酽真要露出苦瓜脸,他消受不起:“不用不用。”
热情的老板压根不理他,也不客套,拿起绿豆水就塞在他手里,飞舞着手指继续记账:“免费的,走吧,下次还来哈。”
站在他身后的宋青终于不忍看着他继续尴尬下去,抿掉嘴角的笑意,上前接过另外一杯:“不用付钱,这是我打工的店,老板说我可以带朋友免费来吃。”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幅表情,有点羞于表达,又有点掩饰不住的渴望:“这是我第一次带别人来。”
云酽呆呆傻傻地走在后面,还有点魂飞天外,耳朵根烧起来。
第21章 苏州·夏·晚风醉人
塑料杯装的绿豆水冰冰的,水蒸气蓦然受冷液化,淅淅沥沥淌了他一手。湿热的夏里,云酽握着这一杯小料满满的绿豆水,雀跃到舒眉展眼。
他咬着吸管支吾:“你怎么不提醒我?”
怪不得在他提出请客的时候,宋青看上去就很不自然,也没提醒他让他羞赧。
宋青把吸管插进杯中,眨了眨眼睛,有些无辜地说:“我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手机丢了还能这么怡然自得。”
这点云酽自己也很难不赞同,没了手机,联系、付款、导航,什么都不方便。可他却没一点惊慌的感觉,他收紧双颊微微一吸,嚼了嚼甜糯的白糯米。
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他无力招架,干脆顺着走下去。
可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险情,让他对宋青产生了吊桥反应,莫名的情绪飞速滋长。
云酽说不清,他总觉得好像不止这样。
清爽的薄荷糖水和他以往在北方尝到的绿豆汤完全不同,冬瓜糖、红绿丝、蔓越莓和葡萄干,给他一种自己在吃五仁月饼的错觉。
对,想到这个恰当的词语,云酽心中没有着落的石头终于落地,可能就是错觉。
苏州的弯月亮太晃眼、太可爱,光明湛然。苏州的绿豆水太新奇、太独特,不可思议。苏州的夏夜晚风太醉人,让他这个旅人眼花缭乱,心猿意马。
就当做是一次短程的放纵,没人会约束自己,没人会在意自己。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给自己这一次又一次莫名又出格的行为找借口,没注意走在他前面的宋青停下了脚步。
宋青比他高上很多,转过身来,身后昏黄的灯光在他周身摹上了层光,别具匠心的剪影。
“很多人都喝不惯的,你不用勉强,”宋青的声音渐弱,他看向云酽,“扔掉,或者给我,都可以。”
的确是有点像牙膏,太正宗,丰富的口感让北方人越喝越疑惑。但是云酽没有扔掉:“没关系,我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见到了。”
说的是一杯薄荷糖水,也是面前这个人,还没分别,他已经预支了失落。
家乡美食被珍视的感觉让人心情愉悦,宋青嘴角翘起弧度:“你要去找你朋友吗?”
白泽出发前在平江路预订了民宿,云酽没有手机,只能问现成的本地人:“嗯,这里离平江路远吗?”
宋青思忖片刻,回答他:“不算很远,都在姑苏区里。”
人生地不熟,云酽一问三不知:“这里打车方便吗?还是我步行就可以?”
三公里的路,说长不长,可要是走过去也能累出一身汗。
云酽在他脸上瞧出犹豫,他感觉自己心脏漏了半拍,连手中攥着的绿豆水都变了形:“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
“不,没有不方便,”宋青否认了,他们俩的语气一个比一个谨慎,“这里不好打车,步行也很远。”
他踟蹰着,指了指斜倚在墙根的自行车,期待地说:“这个很方便,我可以带你去。”
一颗心脏,一半如履薄冰,一半大喜过望。云酽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停下来,又为什么会主动问起自己是否要去寻找朋友。
这就像是一种鼓励,他原以为是委婉的拒绝,实际上却是忐忑的暗示。
自行车看上去有些沧桑,后座的坐垫却擦拭的很干净。云酽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手里还拿着没喝完的绿豆水,他不舍得扔掉。
宋青主动转过头来,从他手中接过那半杯薄荷糖水,拎起塑料袋的提手挂在车把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云酽上一次坐在自行车后座,还是他的养父林观秋栽他去读小学。
林观秋总会趁妻子不注意,偷偷给他在路上买早餐铺的热狗包,再吃掉云酽不爱吃的牛肉包子。
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他背着书包跑到门口,林观秋总会支着车等他,在回家的路上听他讲学校一天发生的大小事儿。在路上他总爱哼邓丽君的甜蜜蜜,动作潇洒又幼稚,给云酽介绍谁是张曼玉和黎明。
他是极好的父亲,不会把小孩讲的话当成无聊废话。无论云酽说什么,他都会回应他,会把云酽得到的小红花珍藏,会骄傲自豪地向邻里邻居夸奖他。
熟悉又陌生的颠簸感,让云酽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一南一北两人,半杯晃晃悠悠的绿豆水,和泠泠清脆的车铃声。
温热的感觉不可控制地从他的眼眶中升起,云酽微张着唇齿,好似抓不住的过往又化作云烟,在他眼前消散。他感知自己睫毛已被濡湿。
渐渐地,眼前看到的景象又与童年回忆分出不同。虽然个头相仿,宋青的身材远不像林观秋那样魁梧,带着独属于少年的高挑颀长,薄而韧的肌肉聚出好看的线条。
云酽的手掌还沾有塑料杯壁外的水珠,湿润的手掌不知该放在哪里。坐垫后方没有靠背,他硬直起脊背,不一会儿就累得浑身僵硬。可自行车匀速宛如老婆婆散步,不值当腆着脸面抱人家。犹豫半晌,他还是选择把手放在了自己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