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8)
他死死地握着拳,发着抖,任由指甲刺痛掌心,留下凹陷的一排月牙。
片刻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他觉得有什么坏到极致的噩梦正在悄然酝酿,顷刻将向他袭来。
那是一只被剥掉皮的,兔子。
片刻无声戛然而止,急促的手机铃声刺破空气,让云酽不得不抽出神来,他瞥了一眼,直接点下接通键。
轻佻又浮夸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云酽耸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面部肌肉都逐渐收紧。
“Mon amour, comment se passe aujourd’hui?(亲爱的,今日如何?)”
“赵祐辰,”云酽攥紧了手机,声音很低,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少花言巧语。”
几年来他已经习惯赵祐辰对自己的态度,听到他的声音时心中可以毫无波澜。
可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人的道德下限,在礼物中塞上死去的兔子,把永生和死亡用漂亮丝带系在一起,生怕他得到安宁。
电话那端的人并没因他的态度而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不要这么无趣嘛,我们一周没见面了,你见了宋见青,难道都不想我?”
“礼物你收到了吧,我知道你一定喜欢。那毕竟是你养了快三年的兔子,以前你说它可爱,我觉得你像傻子,”赵祐辰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口吻愈发轻松,“可直到我剥它皮的时候,我才明白,它拼命挣扎的样子真的很美。”
听上去好像是亲切问好,越到最后反而越像严刑逼问的口气,云酽眉头紧皱,没有应声。
“你肯定不知道它是怎么被做成礼物的,我把它整个吊起来,用剪刀把它的嘴巴剪开,手指伸到兔子皮和肉之间,把皮与肉之间的肉脂给划开......”
独角戏唱起来没劲,赵祐辰干脆收起玩笑的态度,步步紧逼:“你不想我不要紧,反正最迟半年,我就会回去的。”
半年,云酽咬紧了下唇,他在心中飞速盘算着,半年时间可能还不够。
“你说到时候宋见青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赵祐辰语气恶劣,“会和当年一样吧?你跟我走的时候,他灰头土脸追来机场,那样子就像条可笑的狗,丧家之犬。”
不顾云酽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他得意洋洋隔空飞了个吻,继续十分阴毒地说道:“小心点,千万别再让他爱上你了。”
“不过倒也不是他的错,不都是你的错么?就像那小兔子一样,你都逃不掉,还要养只兔子解闷,你知道它会死在我手里,对吧,你什么都知道。”
电话被挂断,房间又于一瞬回归宁静,像一潭死水。
赵祐辰的话依旧盘旋在他耳边,他把手机紧紧握在手中。
时已夕阳辞树,瞑色上窗,云酽感到疲惫不堪,身心交瘁,准备把那摞他们共同创作的草纸放在柜子里珍藏。
不慎掉落了一张,云酽这才注意到背面也有几行字。
潇洒清秀,力透纸背,是宋见青的字迹。
“我坐在九千个日落里,望向白鸟衔玫瑰飞去。”
“幻想海风是你在吟唱,直到海平面月亮升起。”
云酽对着薄薄一张纸上手抄的歌词发怔,半晌,他把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第5章 真诚一吻
创作的瓶颈期难捱,尤其是脑中一片杂乱,丝毫没有灵感的时候,宋见青面对着空白的电脑文档只能发呆。
整个影视界的艺术评论家提及宋见青时,字里行间最常见的一词便是“个人风格特征明显”。哪怕是刚入门的电影学徒也能摸索出二三,关于何为宋见青匠心独具的银幕美学。
他的作品不多,黑色三部曲被提及的次数最多。在浮躁的娱乐圈内,蜕变后的宋见青就像是洗尽铅华、脱颖而出的一股逆流。
所有人都会轻易沉溺于标准向商业看齐的快餐文化,之前的宋见青也不能免俗,幸能及时幡然醒悟。
以前的他总是自卑,觉得自己比不上从小受到艺术熏陶的同学。传媒学院的影展总是很多,在同学们旁征博引,滔滔不竭时,他只能沉默地站在最外围。
浅薄、压抑、急躁,连成一个难以摆脱的死循环,罩住了他所有的灵气。
每当这时候,云酽会故意踢掉自己的被子,装作熟睡。
等到宋见青失眠起身,帮他掖被角的时候,再趁其不备一把把他拉到自己的怀抱里。
温热的怀抱,狡黠的坏笑,云酽哄小孩儿似的抚摸着他凸起的脊骨,语气真挚:“慢慢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
宋见青失魂落魄,每次都会掉进他的圈套。
他像个失去全身力气的破布娃娃,垂头丧气,把脑袋靠在云酽的颈侧,听他一呼一吸间的脉搏。
“你真的懂很多,那些我都不知道的理论和知识。”
呼吸间带出的鼻息洒在云酽下颌,惹得他有点痒。
粗糙窗帘没能挡住霓虹灯,露出的光芒被宋见青揉在眼里,映着他极浅的、琥珀宝石般的瞳。
也有可能是心痒,云酽放任自己的心,把手悬在宋见青脑袋上的手落下,揉了揉他蓬松的发。
漆黑的卧室中,宋见青抑制不住的失落,尽数被云酽捧住脸颊落下的、一个真诚的吻封锁。
“我只是比你早那么一点点知道而已,现在你也知道,我们没有差距。”
在读书时,宋见青的影评总被教授批评是心粗气浮,字字扎不进电影故事的内核中去,甚至拍摄的短片也像是敷衍了事,淡而无味。
后来他读到阿斯特吕克,方明白自己险险浪费大好时光去拍摄没什么营养的东西,浮华又浮夸。
飘在云里不脚踏实地,好像一层漂浮在鸡汤上凝固的油脂,只会让人觉得这个导演没有什么思想。
教授对他说,不要去创建所谓的空想主义,不要去拍摄自己未曾经历过、甚至是未曾思考过的东西。
你想要展现自由放任思想对于社会经济发展的弊端,想要将信贷消费过度膨胀的后果搬上银幕,可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本末倒置:最能体现出社会崩溃瞬间的往往是在金字塔底层生活的人群。
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在冰天雪地里排队领取政府救济粮的难民?为什么不重现破产工人跳楼自杀的绝望?为什么不将笔墨多花在炮火纷飞中无家可归的角色身上?你费尽心力想要表达矛盾锐增下的危机,可你将真正滋生悲哀和绝望的角落抛之脑后。
当中的批评虽然让宋见青感觉到无地自容,却也让他醍醐灌顶,耳目一新。
他在脑中不断回想着,一狠心将所有的废稿统统删除,不在埋头于苦写冗杂长篇,不再将风格拘泥于华丽堆砌,在没有灵感时,他选择回归纸媒,寻找新晋发生的社会新闻进行跟进关注。
宁可只写下三行真言,也不肯再拿歪瓜裂枣滥竽充数。
一杯清茶,他就能对着电脑死磕一整天。如果在面对键盘无从下手时,宋见青会习惯性想要拿起纸笔,电子产品把整个时代都改变,却难能撼动创作者享受墨洇留在横线上方,那整齐美妙感的心,就连报纸带给他的灵感也会比日日推送的微博头条优质得多。
他刚准备起身去拿自己订阅的报纸,门铃却早他一步响起。
宋见青下意识便以为是丁如琢又上门找他救急,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就被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还穿成这样啊?都四点半了你知道吗!”
一惊一乍的语气,这显然是住在宋见青楼上的白落枫。
不怪宋见青大吃一惊,白落枫身上穿着藕粉色一字泡泡袖晚礼服,蓬松程度几乎铺满宋见青的正面可视范围;她搭在门框的手上还带着蕾丝手套,脖子上挂着条一看便知道分量的不轻的奇异金绿猫眼宝石项链,和晚礼服上轻盈晃动的珍珠花穗相得益彰。
这一身金银珠宝,看得宋见青牙龈疼,他一抽气:“你穿成这样干什么?迪士尼倒闭了把你放出来了?”
白落枫推开他十分自然地往里走,用指尖轻提着裙摆,以一个优雅与慵懒并存的诡异姿势瘫倒在宋见青家的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