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117)
经过多轮勘景,最终确定了梅洛的住所,是上世纪最常见的赫鲁晓夫楼,俗称筒子楼。
墙体是由红色粘土砖构成的,凝聚了一代人的记忆,现在很少有年轻人会住在这种楼里,稍不留神就会蹭上一身拍不掉的红灰。
云酽在来的路上很安静,可是只有他清楚,他在极力克制心中没由来的激动。
直到他站在片场前,看到梅洛的住处,怦怦直跳的心脏方坠回原处。
宋见青把开启房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云酽接过,用手指缓慢摩挲感受。上面的塑料圆柄被缠了两圈胶带,格格不入,像是丑陋狰狞的伤疤。
小小一枚钥匙,尾端生着锈光,带着点古旧的烟尘气,他将它用力地握在掌心。
狭窄的楼道只有他们两人。云酽眼帘微抬,看向稍微错他十几厘米站着的宋见青,手心竟然发汗。
老房子灰扑扑的楼道墙壁上,尽是疏通下水道修马桶换锁的小广告,被撕裂铲除的尸体上又盖着新的坟墓。像一块块除之不尽的苔藓,生命力旺盛。原本就微弱的阳光无法挤进来,云酽觉得宋见青的五官很模糊,看不清楚他嘴唇上的纹路。
他的右手以极小的幅度微颤,并不明显,但是因为他的迟疑,迟迟没有将钥匙捅入锁眼。
因为紧张,他纤细修长的脖颈弯曲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耸兀的喉结也上下起伏。
倏地,他察觉到自己不听使唤的右手忽而变得有力,钥匙被精准插入上过油的门锁,右转,门开。
随着门被推开的喑哑声音传入耳中,宋见青同时放开了云酽握着钥匙的右手。
他的嗓音沉沉,像是故意不打破房中的宁静一般,凑在云酽的耳边:“别担心。”
整个老屋中好似飘着青色的薄雾,只有很浅的一层,如纱笼罩。旧时框架结构弥漫着浓浓的上世纪风格,墙角有几块墙皮剥落,他们并没有重新为房子刷漆,故意保留了原始布局。
房子内壁上半部分是纯白色,但是它已维持这股姿态太多年,所以更接近塌陷的蛋糕奶油。凑近看,会发现上面已经生出细细密密的黑点;下半部分是薄荷绿色的,已沉淀成克劳德·莫奈的睡莲,清新跳脱,使空间不大的房屋不至于太过沉闷压抑。
最吸引云酽的是梅洛的卧室。
醇厚油润的光线为房中一切增添了不少生气,柔和得像是朦胧不清的梦乡。
和善可亲,这是这个房间给予他的第一印象,他逐渐从容。
米白铁艺床,一株苍翠欲滴的水植马醉木,一小盆气息清新的香妃山茶,露出琥珀色光芒的抽拉百叶窗,其中有两片已经断裂,透露出年久失修的尘烟。
百叶窗密密的缝隙倾泻,掠影,浮光,因叶片断裂而陡生起伏,成为情绪映射的温床。
还有一个与其他物件装饰不协调的音箱,被放在梅洛的枕头边,看起来造价不菲。
云酽走过去,摆弄了两下,发现竟然是真的可以连蓝牙放歌曲的实物,不是道具。
他失笑问道:“你们把音箱放在耳边?”
这看上去不符合常理,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会放在床头柜上。
可惜梅洛的床头柜已经摆满了时尚杂志,没有多余的地方腾给这个个头很大的音箱。
宋见青也走过去,在梅洛的床上坐下:“这是出于角色的生活习惯布置的。”
房间不大,可是这张床躺两个人倒是绰绰有余。云酽用手拨弄百叶窗,手指按下其中一片,一条如波浪般弯曲变形的光线就落在了他精致的鼻梁与眉眼,像条跃出海面亲吻他的鱼。
他惊讶地发现从这里竟能眺望海面,在午后阳光游漾下,海洋平静得像是无垠无边的银矿。
因为始料未及的盎然生机,他水润的目睁得浑圆。旋即在床边躺下,轻笑,完全是发自肺腑的情绪。
宋见青垂眼看着他完全颠倒的五官,归拢他的碎发,问道:“笑什么?”
云酽笑意盈盈,唇角快活地勾起很自然的弧度。
他侧过脑袋,把半张脸深埋在洗涤暴晒过充满太阳气味的被子里。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独属这寸方圆的空气吸入肺中,闷声回应。
“不告诉你。”
第91章 和我入戏
他们就以这般姿态待了许久,在梅洛那张大大的铁艺床上。梅洛的床单并不如法兰绒那样柔软亲肤,也不像真丝绸缎般滑腻透爽,冰凉的触感缠绕着人的手臂。
它带有磨人的粗粝,存在感挥之不去,云酽有点喜欢这种绉布,纹理像是千万条奔袭呼啸的河流。
躺在床上的姿态让他很放松,目光聚焦在天花板上,把心中藏了很久的不安轻声诉说:“如果我演不好,怎么办?”
宋见青上半身倚靠在墙壁上,随手摆弄着枕头旁的MARSHALL音箱,对他的话并不感到吃惊:“那就再来一条,我们一起不收工。”
听到他这么没情趣的回答,云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作势要离开:“导演,你是铁石心肠吗?”
宋见青没有说出安慰的话,反倒让云酽宽心。箭在弦上,无论真假,安抚的话并不能帮助他消愁解闷,他需要的是步步解决问题。
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再来一条”这种毫无人情味的话,也算得上是动人。
“你这么久没有演戏,演不好才是正常的,”宋见青揉磨着他的发尾,“别担心那么多,我们的时间很充裕。”
蓝牙连接成功,他的手指在歌单中停顿迟疑,最终选定了一首《The crisis》.
很简单的钢琴曲,凝固在这间陈旧的屋子里。云酽裹着被子滚了半圈,眼睛亮亮的,像是有点期待:“我要是演的不好,你会不会骂我?”
尚未等到宋见青的回答,他用手臂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喃喃道:“我好久没看《海上钢琴师》了。”
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毫无关联。宋见青放的这首歌是《海上钢琴师》中的插曲,他将声音稍调小了点,更加悠扬:“会。我不仅凶,我还吃人,不听话的演员都会被我填海。”
云酽脸上的笑容愈加明显,因紧张而无法安宁的心绪逐渐松弛。
他直接摸上音箱外壳,才发现竟然是木制的:“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为什么主角一定需要反串?我觉得有很多优秀的女演员能够把梅洛诠释得很好。”
在起初,游觉陇就告诉他《临时病》中梅洛的角色需要反串完成。他当时并未觉得不妥,只当是有特殊设定或者剧情需要,可当仔细读过剧本之后,却没发现有什么反串的必要。
他能够完成的,会有很多比他经验丰富、演技卓越的女性演员完成的更加完美。
宋见青像是被问住了,思考良久,才缓缓回答这个问题:“你觉得呢?”
......我要是读明白了我干什么问你!云酽无语地撇撇嘴,可惜身在片场,不得不习惯导演随时抛来的无厘头问题:“难道是因为梅洛雌雄莫辨的外形条件?还是说,两名主演相同的性别可以凝出别样的张力?”
说完他自己也认为不是很靠谱,耸了耸肩膀:“我真的没搞懂你和陇哥在搞什么......难道要的就是我这种一知半解的茫然吗?”
他很无意地说出后半句话,却对上宋见青有意肯定的眼神。
......
“啊?”云酽怔住,霎时慌乱地支起上半身,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真的啊?就是要这种效果?”
宋见青点了点头,不急不躁,甚至有心情切了首歌,《6 months》.
其实,他如果一直不知道宋见青和游觉陇的“别有用心”还好,他可以安然自得陷入迷雾中,在剧本与导演的有意引领下,走上合适的路途。无知是最有力的保护伞。
可是他现在知道了......就像是身在迷宫,已经知晓外面有着层层包围阻拦他离开的围墙,剧本基调本就伤感,求生与绝望两种思维撕扯争斗,主体只能悲哀地仰视,非常无力。
褪去没几分钟的危急感卷土重来,云酽瞧着一点不着急的宋见青,无法理解他怎么如此悠哉:“你就这么直接告诉我,不怕我状态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