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100)
实际上他被宋见青自我剖白与突如其来的示好弄得发懵,不知该作何反应,又想安慰,又怕人家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安慰、情况越来越糟。
旅程中最怕好心情消失,宋见青先低声哄他:“我只是突然想到,没有其他意思,你别怨我。”
木勺被安然放回瓷碗中,云酽那双掬着潋滟水光的眼浅阖,复又睁开,望着他面前的人。
窗前卷着竹帘,店内技巧别致的灯不如外面天光。
他眼中倒映着清澈的另一个宋见青:“不会。”
永远都不会。
小插曲过去,他们又像两个无所事事的游客一样,看到哪里都新鲜。
当然,云酽是真的新鲜,宋见青是陪着他一起看看自己从小到大走过无数遍的街道,别说哪家店口味如何,就连门檐哪里缺了块瓦片都知道。
油汆团子、正仪青团、海棠梅花糕,云酽对这些来者不拒,是位非常贴心的旅客。但是他偏偏对蛋黄烧麦抵触非常,瘪着嘴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
宋见青觉得奇怪也好玩,他问:“为什么?”
那蛋黄烧麦被搁置在笼屉中的确可爱,但是云酽不想再重蹈覆辙,他支支吾吾:“你们南方烧麦里面全是糯米......没什么味道,不太符合我的口味。”
“谁说的?”宋见青一挑眉,见他像是真的吃到过很难吃的烧麦,于是决定改变方式,“那你等我一下,我买几个尝尝。”
“哎......”云酽挽留的话还没说出口,宋见青就已经和老板娘用苏州话交谈上。
没办法,他总不能让苏州人放弃自己家乡美食吧。
他极少听宋见青讲苏州话,大学刚在一起时还总缠着想让他说两句,觉得很新奇。
于是他眼巴巴凑过去,怀中抱着其他糕点,眼中盯着宋见青手里的蛋黄烧麦,暗暗含着嫌弃。
宋见青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与老板娘告别,捏起一只烧麦问他:“你确定不尝?”
或许是上次他们买的不正宗吧。云酽立刻就在心中扭正关于烧麦的误解,这盒烧麦看上去就比之前的卖相好,油香四溢。
他踌躇着回答:“那,我尝一下?”
“不好吃就还给我,”宋见青说了与当年喝绿豆水时一样的话,眼中却轻掩着狡黠,“不要勉强自己,毕竟不符合你的口味。”
他的话让正尝到美味烧麦的云酽一噎,夸赞的话与烧麦一起咽了下去。
云酽不甘示弱,嘴硬道:“一般吧也就,再来一个。”
第77章 我见青山
他们被交错的时空撩动情绪,一间杂货铺旁的白石墙上被人挥墨留印:
等你很久,你还没来,我却已习惯了等你。
从前云酽觉得“等待”是被赋予饱满情感的动词,从得知他会来的那一刻开始怀揣期许,无法自抑地陷入自我编织的美梦中。
时针滴滴答答过得极慢,仅仅是旋转半度,心跳却空好几拍。在等待的时光中沉闷被稀释,茫然被幽闭,哪怕是漫无目的地闲逛癔症,也总是令人神魂颠倒的。
后来他被赵祐辰抓住把柄,胁迫中不得不离开,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直至天空犹如纸浸在油中,夜色重得很煽情,他靠在陌生的玻璃窗旁。闷热潮湿的水汽积闷,他望向亘古不变的月亮,意识到那些终将被拥抱以待的是有结果的等待。
至于无望的等待,只是经久不愈的伤疤,一遍遍趁着傍晚折磨人。
他沿着河边走,恋恋不舍地看向许多地方,紧闭左眼靠右眼独自聚焦,用四根手指比划出相机的造型。
宋见青紧跟在他身边,一言不发,任由他目光贪婪地落入水中。
像是怕他想不开似的,宋见青终于开口询问:“怎么了?”
他身上的香水味很好闻,像是被架烤的木头,哔哔啵啵燃烧,萦绕在两人之间,云酽有种自己被他亲昵抱着的错觉。
这种气味让人头晕目眩,云酽忍不住舔了舔舌尖,开口道:“我在想,究竟怎么样能让我永远不会忘掉这种快乐。”
沉而静的水面被落下的叶片激起涟漪,犹如他的心境。
他甚至想,如果此时此刻掉入水中,让潮湿蔓延进他骨血中,把他从头到脚淋得浑身湿透,浸泡腌足,是不是水汽就不会轻易散去。
纵是突然面对如此直白的话语,宋见青看上去仍是漫不经心。
他们倚靠在不知已多少年的栏杆上,近乎忘我。云酽喜欢与他对视,因为他的眼睛就像不可多得的宝石,天生富有磁性,让人忍不住沉溺。
终于,宋见青像是检测到他澄澈真心,厚厚冰层逐渐融化成悬泻而下的水。
他侧身示意云酽跟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停留在一家不大的店面前,排队的人倒是不少。
牌匾上刻的是“书画碑刻”四个大字,云酽眨眨眼:“你要带我买画?”
被分到一张已写下不少诗句词语的纸,他抬头向店内望去,看到位老人正执画笔,一笔一笔极稳。
宋见青悄无声息地把他护在攒动人群外,带着点迁就:“你不是说想留下纪念?”
见云酽仍然不解,他温声解释:“你在纸上写下自己想要的元素,店家爷爷会挑选合适的绢花衬纸和细绳,在书签上作画。”
这的确是相当有意义的旅行纪念品,云酽嘴角荡着弯弯的弧度,用手指一一数过其他人留下的词句。
月明湖静、花好月圆、霜叶红于二月花。
出水芙蓉、桃之夭夭、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瞬间许许多多曾打动过他的景色与诗词涌入脑海,浩瀚深广的海洋把他覆盖包裹,竟一时寻不到出路。
这是很难立即下决定的,宋见青伸出食指,将随着他动作而倾落松散在额前的几绺发拨到耳后,明媚的光便毫无阻挡地仰卧在他漂亮的脸颊上。
宋见青干燥的指尖擦过云酽软耳骨,像一粒火星飞溅入热带雨林,尚来不及引发轰然大火便被水汽袭卷哑灭,只发出几声呢喃。
全身感官都倏然被放大,耳骨兀地变成他敏感至极的地方。
他用尽全身力气方遏制自己浑身一颤的冲动,从唇中挤出疑问:“你要不要写?”
这种纪念品,自然是每人收藏一枚最好,构成共同的回忆。
宋见青点点头:“你先写。”
那一点细小的接触,却像被打乱的魔方复原,行驶的车辆回归正轨,春日如期到来那般让他心中熨帖。
难言的放松感在弥漫,他飞快地看了宋见青一眼,在纸上乖乖按照顺序写下四个字。
——我见青山。
写完后云酽把纸笔囫囵塞到宋见青手中,不愿自己的小心思变成被人嗤笑的自作多情,总觉得哪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咚咚,咚咚, 原来是心脏这里,它让全身的血液都跟着一起看热闹。
热意顺着耳骨四散,他故作对一旁的满月山茶很感兴趣,别过脑袋不敢看宋见青的反应。
煎熬了三十秒,他仍未等来宋见青任何回应。
等他熬不住终于转回头时,对上宋见青并不平静的眼底,但不见那张写满诗情画意的纸。
他又惊又疑:“你没写?”
如果没写,那岂不是也没有看到他写了什么......
他自乱阵脚的模样尽数被另外一人看光。宋见青敏锐地察觉到他扭捏的心情,仔细盯着他亮晶晶的双目,攥紧那点紧张,起了有点想逗逗他的心思:“你究竟是想让我看,还是不想?”
“我......”云酽没有料到他如此干脆,不知该作何反应,吞吞吐吐。
至此,宋见青仍不肯告诉他自己写了什么,只是说了句让云酽感到羞赧的话。
“不用担心,爷爷画的时候会把你的要求写在右下角,无论如何,我都会看到。”
他们等了没一会儿,就领到自己的国画书签。
云酽的这张上面用浓淡交汇的墨点出连绵群山,耸兀而高大,却并不令人望而生寒。底部浮着生命力颇强的乌绿色,被纸张吸收得只剩薄薄一层,像是大雨初霁后冒出的淡绿波浪,层次渲染过渡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