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70)
小院的西墙极高,应该是靠着宅邸的西墙建的。墙下种了地锦,翳郁地锦顺着高墙攀爬蔓延,一半叶子在寒风中转了颜色,艳红如血。叶下层层藤蔓几乎遮住了高墙原本的颜色。
奉玄大致判断出小院在宅邸中的位置,问跟着轿子一起来的妫州流人:“不知殿下身在何处?”
“公子莫急,我先带您去稍稍休息。”
“见不到殿下,我无法安心休息。”
“咱王哥说了,请客人好好休息,换好衣服来参加宴会,宾主尽欢。”
“殿下也会参加宴会?”
“小人不知道。”
“不必休息,你现在就带我去。”
“参加宴会不能带刀。”
奉玄解下长刀递给对方。他身上藏着兼忘短刀。
“那请吧,公子。”那流人引路,带奉玄走出小院。
宅邸中堂屋高大。带路的流人引奉玄穿过一间堂屋,屋前挂着珍珠流苏灯笼,屋中摆着锦线墨龙屏风,日光自屏风前透过,绣线反光,光泽流动,其华美远超绢纸画屏,屏风后摆着两支红珊瑚。
李延龄打算带妫州流人进入卢州,此时还不收起的东西,大概是不打算带走的东西。奉玄走过陈设精致的堂屋,想起进入山腰高墙后瞥见的茅屋,原来流人之间,自有天壤之别。奉玄以前从没体会到过如此强烈的分裂感——由权势带来的分裂感,韦衡在卢州权势逼人,然而韦衡在军营中点蜡烛时,不肯点满十五支蜡烛。
奉玄跟着带路的流人走到一处大屋前,屋前站了一排持刀的士兵。屋中似乎坐了人。
那带路的人说:“王哥,人带来了。”
屋中的人说:“去领赏。”说完似乎是对奉玄说:“请。”
屋中的婢女打开了屋门,奉玄看不清屋中说话的人的模样,听声音觉得他应当是个年轻人,嗓音有些细,似乎不是强健之人。奉玄问:“不知阁下知不知道殿下身在何处?”
屋里坐着的人并不回答奉玄的提问,反而问他:“你是日本国的人?”
“请阁下先回答我。”
“我进来陪我说几句话,我带你去找她。我嘛……身份很贵,来这里的人,都得让我挑挑。”
奉玄向屋门附近走了一步,一个士兵横刀挡住他的路,要查验他的衣袖。奉玄穿了一重白衣一重红衣两重里衣,外罩两件袍子,最外层罩了一件纱衣,纱衣下是一件白面红里宽袖圆领袍——日本国的圆领袍改自许朝圆领袍,唯一不同的是圆领处稍有立起。奉玄拱手,将手悬在胸前,垂下外袍的衣袖。那士兵检查他的几层衣袖,除了一把折扇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士兵将折扇呈给屋中的人。那是一把本来属于棱伽的五骨金粉折扇。
屋里的人打开折扇,看了半天,没看出异样。
“屋里没风,你摘了帷帽。”
奉玄听见院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有人来了。他说:“阁下先还回扇子。”
屋中的人拿着折扇走了过来,打开折扇又合上折扇,这就要用折扇去挑奉玄的帷帽垂下的薄纱,姿态轻佻。
对方挑开了奉玄的帷帽。
奉玄冷冷看着对方。
“嘶——”对方说:“长得挺好看。”说完拉起奉玄的左手,不顾奉玄攥着拳,硬是一根一根抠开奉玄的手指,把折扇放了奉玄的手里,然后又捂着他的手让他合上了手,“你哥让你收好。”
他说:“一把破扇子。扇子不重要,你要记住路,来找我的话,我会疼你。”
奉玄的左手被抓着,抬起右拳直接给了面前的人一拳。
“王圃!”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李延龄急匆匆走了过来,他大步走到前面,“啪”一声给了刚被奉玄打了一拳的那人一个耳光。
“你他娘的干什么呢!这是贵客、贵客!”
“姐夫!”王圃被一拳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脸说:“你为了一个娘们儿和她的小白脸打……”
王圃话还没说完,李延龄又给了他一耳光,直接将他打得趴在了地上。
李延龄气得脸色发红,大骂:“我的客人,你也敢动!”说完看向奉玄,替王圃赔罪,“公子恕罪,这是我亡妻的弟弟,小时候发烧,心智出了些问题,一直有些毛病。他既然有病,姐姐又不在人世,我对他也多有放纵,养得他生出了欺男霸女的恶习。小过不改,积成大错,他的错也是我的错,公子看我的面子,饶了他的冒犯吧。”
奉玄收起折扇,直接摘下帷帽,淡淡地说:“不碍事。”
李延龄听他的语气,听出他的不悦,挥手让士兵把王圃关到屋子里。
王圃在屋里被人摁住,挣扎着大喊:“李延龄,你这个王八蛋!你也有脸提我姐姐,你害死我姐姐,今天又欺负我。你个王八羔子!”
李延龄恨恨地说:“堵住嘴,把他带走,今天不许他说话!”然后请奉玄跟自己一起去见抚子内亲王。
奉玄说:“大人的妻弟非要摸我的手,我想洗手。”
李延龄说:“请、请。”让屋中的婢女备上温水,请奉玄进屋洗手整理衣服。
奉玄撩水洗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愣了片刻,擦干手后,对站在自己身前的婢女说自己要整理衣服,请她回避。婢女回避,奉玄拿出折扇,打开了折扇。折扇里不知何时夹了一张字条:“剑在毯西第六砖下,座中陈坪不可杀。”
是王圃。
王圃说“你哥让你收好”,奉玄以为他自称为“哥”,随后王圃又自称为“我”。大概他说的“你哥”,不是指自己,指的是韦衡。
奉玄见到的王圃可能是真的王圃,也可能是假的,对于这个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韦衡的人。原来他是韦衡的人。
作者有话说:
①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曹操《步出夏门行·冬十月》
第59章 蜉蝣1
鹿卢之剑,可负而拔!
自从进入李延龄的府邸后,除了问候安好,奉玄没有和抚子内亲王说过话,也没有和佛子说过话。李延龄派婢女服侍他们,要他们暂时休息。婢女一直跟在奉玄身侧,奉玄根本没机会和抚子内亲王、佛子私下交谈——不过,奉玄在再次见到佛子时,抓了一下佛子的手,将王圃留下的纸条塞到了佛子的手里。
奉玄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崔涤留下了十二个士兵,士兵就守在他们的屋外。
天色渐暗,李延龄请抚子内亲王前去赴宴。贺兰奢扶着抚子内亲王走在李延龄身侧,奉玄和佛子跟在后面,八位卢州士兵跟在最后。卢州士兵共有十二人,剩下四人守卫几人的住所,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夜风偶吹,奉玄走在抚子内亲王身后,闻到了内亲王身上的香气,今日要见故人,抚子内亲王更换了薰衣之香,用了旧时的梅方香。
奉玄曾经闻到过梅方香。梅方是日本国名香,以日本国京都六条院的梅香为引制成,香气温和。抚子内亲王西渡不久,日本国京都六条院被雷击中,发生了火灾,六条院的梅树死在了火中。抚子内亲王思念故国,不肯轻易再用梅方薰衣。
奉玄跟在抚子内亲王身后,在行走时记下了路线。王圃住在宅邸西边,宴会之处位置偏东,是一处水殿。
水上传来声响。天气寒冷,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几个流人在水中划船,击碎薄冰,点亮了水中的灯笼。水中立有高出水面的牡丹石灯,其中的灯烛被点亮后,粼粼水面倒映烛光,很有雅趣。
水殿建在水上,通过长廊与平地相连。殿前一左一右挂了两排灯笼,显得十分明亮,让人一眼就能看见。李延龄说:“我是个武人、是个粗人,不过我知道,在水上听琵琶时,乐声最好听。”抚子内亲王说:“大人是知音之人。只是,我们要去水上吗?”李延龄说:“山中有水,所以建起了水殿。我带殿下前去,殿下当心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