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344)
在宣德遇到尸潮的时候,有一位妇人为荀靖之和第五岐煮了红糖水,热腾腾的水雾飘上来,雪是冷的。
如今不在宣德,然而,荀靖之再次尝到了红糖的味道。
第五岐抓了一下荀靖之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了荀靖之的手心里。
荀靖之握住拳头,感受到了手心里的东西。圆环状的东西,带着体温,一点儿都不凉——
是一枚朴素无纹的戒指。
第五岐说:“我从不带它见血,就像以前从来不带我父亲给我的佛珠见血。奉玄,我听说沮渠隋在军旗上方挂了断手,那断手不是我的。”
荀靖之“嗯”了一声,他只能“嗯”了一声。
他交给了第五岐一支笛子。
准提。
南无阿弥陀佛。阿利也母陀婆缚底。凡信准提菩萨者,堕水不濡、遇寇辟易。宝德寺的僧人说,凡信者,山可以移,海将分开。
他感受到了泪水的热意,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在哭泣,他不感到压抑,也不感到伤感。如果他信……
因为他信,所以他坐在这里、江陵没有主动开城。
菊花的香是冷香。香、味、触,他看向身侧的第五岐,屋中黑暗,第五岐如一道影子,色相并不分明。
荀靖之说:“五岐兄,讲讲江陵外面的事情吧。有谁去世,有谁出生。”
荀靖之以往不信了,现在他信。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会死,不会死者,已超色`界,世间位于色`界,这世间什么地方没有死过人呢——只不过人很少觉得,死的会是自己身边的人,乃至是自己。
大梦难觉,人生无常,“无常”竟也会落在自己身边、乃至落在自己身上。
兄长去世、安流去世、……
还有谁会去世。
一定还有谁在去世。
荀靖之不再畏惧或愤怒于得知“死”的存在。恨意瓦解,那曾经紧绷着的弦,在不知何时,已经黯然消失了。
第五岐犹豫了一会儿,听荀靖之情绪并无异常,才说道:“八月十八,陛下在秋浦宾天,谥文皇帝,庙号孝宗。”
荀靖之平静地“嗯”了一声。
在公安县一直无法被许朝夺回的时候,荀靖之已经隐约预感到这件事了。城外的敌军曾呼喊过许朝有了国丧,在提起第五岐死了之前,他们提起许朝皇帝死了。许朝皇帝孝宗——孝宗是荀靖之的亲舅舅,他曾送他入道,在山下的雪里,为他吹彻长笛。
孝宗……好陌生的称呼。
舅舅。是谁曾对荀靖之说过:尘世里如果久久不能相见,也与死别无异。他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舅舅了。
荀靖之怀念的是自己的舅舅,不是一位先帝,如今这怀念已被确认为是隔着生死的怀念了。舅舅是皇帝,那皇位曾经离荀靖之那么近,触手可及,但是他想起自己的舅舅,他不愿意靠近那个位置。
他的舅舅当皇帝,当得并不开心。
舅舅想做隐士、想做仙人。然而舅舅做了皇帝,他只能徒劳地恨极了卢鸿烈——裴昙从秋浦回建业,长公主问裴昙秋浦的事,裴昙哭了,她说陛下为了诅咒卢鸿烈,不惜说出自己要当怨鬼。
一个不适合的人坐在不适合的位置上,就会被那个位置吞噬。
裴昙在从秋浦回来之前,孝宗给她讲了一遍《逆水》的故事,他说,他后来知道了,逆水不是讲“后悔”的故事,讲的是“贪”。
崇煦对裴昙说,自己的一生,是被一念之差里的“贪”毁了:年轻的时候,他可以替外甥靖之舍下富贵温柔,可他自己舍不下名位与荣华,未能抛下一切,与妻子携手入道、逍遥林泉。步入中年,那对权力的隐秘欲望和渴求再次从心里闪过,原来他还是舍不得温柔富贵,他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最终做了没权力的皇帝,又耽误了自己的另一个外甥彰之。
崇煦对裴昙说:偶得桐花贪求仙,人间岂有再少年。不贪就不会后悔。
舅舅已故去了,没有人是不会死的。荀靖之听第五岐说“在秋浦宾天”,问第五岐:“我姨母接回我舅舅的梓宫了么?舅舅应该回建业。我想回去了,去看看我舅舅。”
第五岐说:“已在建业了。先帝孝宗有了子嗣,皇子八月初出生,暂时留在秋浦。皇后殿下的兄长王侍中病逝,卢鸿烈为女婿周春霖的伯父谋求侍中之位,事不能成。泗州德阳郡昭武校尉张植战死。……”第五岐历数几场生死,荀靖之静静听着。
最后,第五岐说:“沮渠隋死了。他的头已经悬挂在了北城门的城墙上。他的儿子沮渠义从也死了,死在了思归弓下——崔涤从秋浦来江陵了,秋浦没有好弓,崔琬将思归弓给了他。”
荀靖之听着,问:“崔将军来了——他真的也来了么?”
第五岐说:“他来了,崔琬拿了秋浦的兵符,让崔涤来解江陵之围。崔涤就在城里,昨夜到的,他和赵弥在找你。他们去城东找你了,我往西找你。”
“赵弥?!”
“赵弥和崔涤在一起呢,我看见他了。”
“他没事?”
“不知道在哪里摔了一跤,手骨骨折了,除此之外,没事。”
“赵弥推了我一把,为我挡戈。”
“崔涤就在你们后面,你没回头。”
“是吗。”荀靖之笑了笑,他没有回头。他说:“崔大人……我是说崔琬崔大人,伯玉拿了兵符吗。他……我想不到他会做什么,我看不懂他这个人。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管城郡附近,不,是上汝郡?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我以为他该是个心善的人,可他下令要我和你死。”
荀靖之想起来初遇崔琬时的事情,他也是在那时第一次遇见了贺兰奢。已经亡故的贺兰奢。他说:“贺兰奢……等我们回到北方,我们就去找贺兰奢。”
他有些累了,靠在第五岐身侧,第五岐揽住了他。贺兰奢——荀靖之回忆起内傅母寺的一个雨夜,秋雨淋漓,雨里的秋草散发出独属于秋天的衰冷清香气味。他记得管城郡的官署里种了菊花。菊花也像现在这样的香。
佛寺雨夜,伽罗香。僧人诵经声,死人头。
荀靖之想起了道成寺清姬。眼皮沉重,菊色如雪,雪影压了下来,他仿佛看见了火光,火光竟如水光一般清透澄澈,火里的不是清姬,是贺兰奢……荀靖之问起第五岐贺兰奢小时候的事情,第五岐给他讲了一些贺兰奢住在岐山佛门的时候的事情。
荀靖之靠着第五岐,久违地感到了心安,疲惫一点一点漫了上来,眼皮变得愈发沉重,就在说话的时候,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好像闻到了松里坐云的香气。松里坐云香丸中加了降真香和冰片,香气清幽冰凉。等他睡醒,他还住在堂庭山上。在堂庭山的一个春夜里,雨气清寒,雨声哗哗作响。
第五岐在他身侧。
他知道了何谓动心。
第235章 浮幻3
知音之人,生死之交
赵弥看见了高平郡王,郡王的衣袖上有血。不知道是谁的血,是郡王自己的么……郡王静静趴在宛春侯的背上,身上披着一件鹤绒披风,赵弥不知道披风下会不会有更多血迹。
赵弥朝宛春侯行礼,宛春侯背着高平郡王,因此只朝赵弥点了一下头示意。
崔涤让身边的侍从去替宛春侯接过高平郡王,宛春侯摇了一下头。
崔涤抬手制止了侍从的行动,立刻小声问宛春侯:“郡王不舒服?可是受伤了么?”
宛春侯说:“郡王太累,睡着了。”
崔涤说:“啊、啊……是我想得少了。我该让人备车,而不是牵马来。是我大意了。”崔涤说完,就去派人找马车或牛车去了。
崔涤信了宛春侯的话,可赵弥不太信。郡王不是睡着了……赵弥以前是高平郡王身边的侍从,他知道郡王向来警觉。郡王的脸遮在披风之下,一直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