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50)
刺杀一个人,安顿众多人。奉玄想起佛子的剑,“杀生”,一杀多生。奉玄是修士,不应当随意杀人,但是他并不十分厌恶韦衡的这个决定。“如果死一人能安众人,我会去做。”他说:“只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心准哥帮我找回我的友人。”
“我当然会帮你。我会帮你找回你的友人来,而且我会让他平安回来,但是我要你们两个一起帮我。”
奉玄说:“我不能替我的友人做主。”
“你愿意帮我就好。”韦衡说:“如果你们真的是朋友,你愿意,他就会愿意。”
朋友相卫,而不相迿①。奉玄一时没有说话。
几支蜡烛将要燃尽,烛光摇曳。韦衡说:“明天好好休息,后天我们去启阳。”
“嗯。”对话已尽,奉玄站了起来。
冲雪跑了一天,懒懒趴在韦衡脚下,垂着耳朵乖乖地看奉玄。奉玄朝它摆了摆手。
韦衡对一直侍立在自己身侧的高勒说:“送送客人,让王钟进来。”
高勒说:“是。”他替奉玄撩开主帐的帘子,请奉玄出去。
奉玄来主帐时,在主帐外看到的那个跪着的老兵,依旧在帐外跪着,在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流出了鼻涕。高勒送奉玄出去后,对那老兵说:“王钟,少将军叫你。”
那叫王钟的老兵似乎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耳背,问高勒:“少将军叫我……叫我走吗?”他喃喃自语:“谢谢少将军,我这就走。”
高勒提高了声音说:“叫你进去。”
“进去……进去……”王钟念叨着,忽然拽住奉玄的衣摆,大喊:“公子啊!你可怜可怜我吧!”
作者有话说:
*《庄子·大宗师》: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①朋友相卫,而不相迿。——《公羊传》
第44章 幻垢1
初辞水府出,犹带龙宫腥
奉玄被吓了一跳。
王钟膝行几步,牢牢抱住奉玄的腰,向奉玄哭着说:“少将军要我死啊,公子!你可怜可怜我,我已经五十三了,还有两年就能回家了,你救救我吧!你替我向少将军求求情!”
奉玄看向高勒。
高勒对王钟说:“松手,不松我这就把你的手剁了。”
“随便伤人犯军法!”王钟依旧死死抱着奉玄。
奉玄对王钟说:“你松开手,我会听你说话。”
“公子呀,你别骗我!”
奉玄拉住王钟的手,只觉得这个老兵的手冰冷粗糙,他说:“我不骗你。”王钟的手松了,奉玄将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了下去。
高勒说:“说吧,我看看你说点什么出来,都不够丢人的。”
王钟嗫嚅着对奉玄说:“公子,我藏了一坛酒。”
高勒瞪了王钟一眼,他的眼本来就大,再一瞪人,王钟被吓得立刻说:“我向别人卖酒!”
酒。奉玄想起来在博庆郡崔涤见韦衡时,韦衡对崔涤说故人相见可以饮酒,他会替崔涤守一晚——奉玄以为韦衡说那句话的重点在于他会替崔涤守着,现在想想,那句话的重点或许在于,韦衡同意了让崔涤喝酒。奉玄问:“饮酒违反军法?”
王钟连忙辩解:“公子,我没喝呀!!”
“冲雪都被你叫醒了。”韦衡从主帐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坛子,道:“卢州军无事不得饮酒。”
“少将军,我、我我没有喝,一滴都没喝呢!”
韦衡似乎并不生气,语气平淡地说:“你向高重三卖酒,高重三说你藏着两坛酒,我离开之后,一坛你卖给了他。这一坛,要是高重三不举报你,你就喝了,连封都开了。”
韦衡将手里那坛酒交给王钟,让他亲自拿着那物证,然后对他说道:“王钟,你当军法是玩笑,还是当我韦衡是玩笑?”
王钟忽然开口:“少将军,我保证不喝!我不喝啦!这坛酒您收着。”
“我收着,我怕别人觉得我监守自盗。高勒,既然王钟记不住事情,你就替王钟向客人解释解释,为什么卢州军无事不得饮酒。”
“是。”高勒对奉玄说:“隆正十九年岁末,原卢州主将饮酒,贻误战机,导致卢州三城失守,七千将士不战身死;乾佑元年,原卢州副将出关追击室韦因达罗部,于岩山小捷后带军队痛饮,不料因达罗部早有预谋,趁夜来犯,副将所带军队全军覆没,关外岩山营地失守。卢州地广人稀,耕种吃力,酿酒耗费米粮。韦将军成为主将后,为了保证军民粮食供应,在民间下限酒令;同时在军中下令:所有人无事不得饮酒,大捷之后,三日内不得饮酒。”
韦衡问:“饮酒者,如何罚?”
高勒说:“士兵杖十杖,有官阶者,一阶加三杖。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
韦衡对王钟说:“王钟,我不替你收着这坛酒。你要是保证不喝,可以倒了它。喝了或者倒了,你选完了,就告诉我你该领多少杖。”
王钟哆嗦着说:“高重三都爬不起来啦。少将军啊,我老啦!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杖责,杖责之后,就成了废人了呀!您这是逼我死!”
韦衡说:“酒不是我逼你藏的,军法不是我逼你犯的。你要是一口气喝了酒再领罚,我倒是敬佩你是条汉子。”
王钟被冻得不停地流鼻涕,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涕泪,情急之下将那坛酒往一旁站着的奉玄手里塞去,说:“公子,这酒我送你啦,你替我喝了吧,你不是军中人,这规矩罚不着您!少将军,我不喝,真的不敢了!三杖下去,我的尾骨就得断了,您饶我一条老命吧,我被征军多年,只想再回家看一眼媳妇儿和家人。六年,整整六年,我没回过家。”
奉玄接住了那小小的酒坛。卢州这地方,过得太苦了,上次到卢州,奉玄没有进入驻守卢州的军中,没有察觉出这苦楚来。奉玄没有喝过酒,奉玄的师兄虚白散人曾对他说:“天下无杜康,徒增许多烦恼。无事时饮酒,使形神相亲,有事时则聊以浇愁。”酒可以使人暂时抽离这世界,不必时时清醒。
在卢州,清醒时未免过于苦涩。朝廷禁止卢州军自行屯垦,卢州的军粮并不充裕;近些年,为了补充卢州在尸疫中失去的人口,朝廷多次向卢州迁来囚犯,迁来的既然是囚犯,大多数便都是穷人,卢州穷上加穷。这军中无人过得不苦涩,幼者想家、老者思归,骷髅想要被安葬、野鬼想得到超度,治理卢州的人也心力交瘁——戚屏录事不过刚刚四十岁,头发已经熬白了一半。
韦衡看着奉玄接了酒坛。
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者,如果王钟要自证自己不会喝这坛酒,他就要把酒倒掉,然而倒掉与饮酒所得的惩罚一样。奉玄对韦衡说:“心准哥,如果我插手此事,会不会妨碍你办事?”
韦衡淡淡地说:“将领不靠罚人立威。你要是想帮他,倒省了我为他出棺材钱。”
奉玄看了看那名叫王钟的老兵,王钟的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泥土,被风吹动。他看向韦衡,说:“这坛酒我会喝,他不会把酒倒在地上。你要如何定他的罪?”
“你要是喝了,他就只有向高重三卖酒的罪,罚饷。”韦衡说:“不过,奉玄,你要想清楚,这是一坛烈酒。”
王钟擦了擦眼泪,看着奉玄。
奉玄说:“我想清楚了。”
王钟咣咣磕了两个头,奉玄立刻扶住了他。
韦衡看着奉玄,“喝吧。”
奉玄打开了酒坛的塞子,闻到了酒气。他闭眼将烈酒喝了下去。所谓烈酒,入喉即有火烧之感,奉玄没喝过酒,硬逼着自己将那一坛酒都喝了下去,一道火似乎顺着他的嗓子直接烧到了他的胃中,让他只想呕吐,连开口都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