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67)
他希望回到北方,所以他要出任郢州刺史,他逼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必须往前走。
权力之路也将是这样。权力不是某一天他福至心灵,说自己能超然放下了,就能放下的东西。他必须时时质问自己:该怎么做?
他在事情尚未发生时,开始发愿,如果他愿意放下——
是否会有那么一天,有他可以放下一天,他放下了,周围的人也同意他放下。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第五岐会愿意陪他一起走吗?
第五岐说:“一斩一切斩,奉玄……这是一个无明的世界。如果你要走,我会斩断一切,包括我们的过往。我和你再无负累,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吧。只有我和你。”
荀靖之点了点头。
如果。
他看着从天而落的雨丝,他怎么能忘了五岐兄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未来能有那么一天的话,那真是很好的事情,很好很好的事情。
第189章 梦觉2
不杀永隆,不知为何起兵!
第五岐的府邸中的一位厨娘,以前一直跟在大长公主身边,为大长公主做小食,她会做一种香花熟水:将新鲜的柚子花、橘花或蔷薇花倒扣在碗里,第二天喝水的时候,在碗里倒入晾凉的熟水和冰块,一碗白水就能有花的清香。
五月正是柚子开花的时候,第五岐府邸中有柚子花味的香花熟水。
五月初三,荀靖之在第五岐家喝了不知道多少碗柚子花味的水——荀靖之在第五岐家睡了半个下午,睡醒后向第五岐学习刀术消磨时间,天气闷热,动辄出汗,他必须得多喝几碗水,免得出事。
第五岐拿了两把木刀,给了荀靖之一把木刀,自己拿了一把,教荀靖之出刀式、收刀式:
将刀贴在腰侧,拔刀之后,以背花刀衔接出刀式,拿稳刀侧身向身后绕刀,将刀背到身后,再借力将刀甩出来。借力出刀,控制住力度停住刀尖,用刀尖点向对方,随后按刀,起刀——扫、盖,出步反手一挑,用刀挑向对方。
最后翻一个外腕花,将刀顺着腰的方向收进腰侧的刀鞘里。
荀靖之自七岁开始修习剑术,有一些底子,学刀术时学得不慢,他学会之后,拉着第五岐对打,一遍一遍练习出刀式——
他拔刀没有第五岐快,每次出刀,都会被第五岐压制住。
荀靖之不肯服输,拉着第五岐练习。屋外的雨时下时停,空气湿润,水汽时时刻刻都贴着人,让人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荀靖之拿着刀,出汗出得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和第五岐对打。
天气潮热沉闷,然而打斗之时,别有一种大汗淋漓、棋逢对手的痛快感。
荀靖之累得手腕没力气了,才放下了木刀。
两个人放下了刀,走出屋子,坐在屋檐下看下雨,第五岐说:“你还真能练。”
荀靖之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心脏在胸腔中勃勃跳动,他感受着自己的脸颊上因打斗而泛起的热意,心情畅快地说:“我体力好。你服我吗?”
第五岐笑着说:“是服的。”他在荀靖之身边坐了下来,荀靖之靠到了他身上。下午第五岐和荀靖之都没仔细扎起头发,第五岐束了马尾发,荀靖之只扎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练了半天刀术后,荀靖之的头发有些散了,第五岐帮荀靖之把汗湿的碎发别到了耳后。第五岐也累了,出汗之后,的确心情畅快,他回靠着荀靖之,在屋檐下和荀靖之一起坐着看雨。
第五岐乐于看见一个活力无限的好友,这使他感受到一种唯独有生之存在才能拥有的勃发感——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①。不必考虑命数、不必想起有情众生的无明,只看到有生,道门说仙道贵生,生机——或者称之为有生的勃发——本身是足以令人羡慕的。
荀靖之眯了一下眼睛,说:“草里有一只青蛙。”
第五岐看了一会儿,看到一个草里的东西动了一下,是青蛙。
第五岐说:“水汽大,青蛙乱跑。”
荀靖之说:“不知道这次的梅雨天气要持续多久,二十天,还是二十五天?我希望等雨停了,我再离开建业。”
第五岐拉住荀靖之的手,扣住他的手指。
荀靖之会离开建业,前往越州。
陛下希望荀靖之出任越州刺史:荀靖之将离开建业,守住南方第一粮仓越州,督越州、宣州、明州军事,从周边几州紧紧守卫建业所在的南扬州;荀彰之从湘州调回建业,负责北伐军务,最早在今年九月,最迟在今年十一月,出兵北伐;郢州刺史宿城郡王荀安流移镇荆州,将控随州、荆州两州军务,督八万兵守卫北方,防止西北的外族突然南下。
荆州、随州地处长江之北,与荆、随相比,湘州处在长江南岸,更为安全,而湘州和荆州一般,都可以从长江上游顺江而下,冲击下游的建业……录公的女婿、周紫麟和周鸾的父亲周春霖将出任湘州司马,辅佐年少的新任湘州刺史,同时,长公主殿下的十六岁的小儿子会出任云麾将军——这两点是陛下对江表门阀的让步。②
各自让一步。陛下和江表门阀各自让了一步,建业的氛围就像这场梅雨一般,令人气闷,危险早已在暗中酝酿,人人都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压力。
第五岐扣着荀靖之的手说:“你去了越州,我没事了就去找你。快要打仗了……奉玄,你猜这场仗要打多久。”
荀靖之说:“我希望明年就能结束,明年我们就回到北方了。但我觉得这是痴人说梦。仗……一旦打起来,轻易就停不下来了。两年、三年?我不知道。”
第五岐说:“总会打起来的,由许朝出兵,是好事。如果等到图伦人主动南下,那个时候我们就只能被迫应战了,不是好事。”
荀靖之说:“好友,前天在上清宫里,我隔着墙听见有文士吟诗:‘莫谓躬耕便无事,百年京洛尚丘墟。③’京洛丘墟……等我们回到北方,舅舅说自己会下令将武器铸为农具,发给百姓,鼓励百姓重新耕田。舅舅说自己要去泰山,刻石上告苍天:天下终于再次统一。会有那么一天的吧。”
第五岐刚想要回答荀靖之,有人走了过来——一个第五岐家的童子抱着鸡首壶跑过来问第五岐和荀靖之,要不要加水。
荀靖之和第五岐的对话被打断了,荀靖之有些无奈笑了笑,或许这是天意,这样预测局势的对话要被打断。他对童子说:“我想要更多的水,不过不是喝的,我想洗澡。”
第五岐让童子告诉仆人备水,他和高平郡王要沐浴,童子跑着去传话了。
雨暂时不下了,第五岐跳下台子,站到地上,伸手拉了荀靖之一把,把荀靖之拉了起来。
荀靖之猛地站了起来,和第五岐面对面站着,他看着第五岐,忽然朝第五岐笑了一下,笑得灿烂而意味不明,第五岐于是也微微一笑——没想到下一刻荀靖之拿头撞向了第五岐。
第五岐伸手捂住自己被撞疼的额头,荀靖之在一旁乱笑,这次不再笑得意味不明了。他就是忽然很想逗一逗第五岐,没想到第五岐反应不够快,没躲开他——也可能是第五岐根本没防备他,没想着躲他。他撞第五岐的时候,没怎么用力,撞的又是脑门,撞不出事情来,他搭上第五岐的肩,说:“好友,想点开心的事情。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
第五岐在荀靖之脖子后面捏了一下。
后花园里的浮香湖湖面平静,没有泛起涟漪,雨脚不曾落下,天上有雨云低垂,但雨水一直停着。
天黑下来之后,雨才隐隐约约又下了起来。荀靖之在湖边的亭子里弹琵琶,第五岐吹笛。有人敲响了第五岐的宅邸的门,家仆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老人,五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湿漉漉的蓑衣,背着藤编箱子,手里打着白色的纸伞——伞是用来遮箱子的。
老人说自己是表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宵禁时间已经到了,他没走出里坊,出不去了,这时候走在街上听见了府里的乐声,猜府邸的主人是个知音之人,因此斗胆敲了门,想来避雨借宿。他说自己也能吹笛,能演傀儡戏、说银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