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14)
隔着冷风小雪,奉玄直直看向佛子,灵心一点之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佛子的剑术格外适合杀人。
身皈三官府,命离九幽地,奉玄修道是为了超出污浊世间,然而这世间偏偏有人自愿去下泥犁地狱——佛门武道三十宗,唯有阐提剑术举世无双,但是这世间敢修阐提剑术的人不过三人,一剑斩断佛果,杀孽由我负下、无间由我前去,阐提剑术的剑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愿扫平人间,沦落地狱,世世代代,永不超生。
作者有话说:
文里写到宗教更偏向宗教信仰,故事发生在一个现实世界,没有神仙,人要自救。
对佛子影响最大的是佛门法相宗,故事设定里的法相宗是不主张人人都能成佛的,所以佛子对剑道的选择是一种在面对命运时主动做出的舍弃。佛子的母亲为他取名“佛子”,这个名字带着美好的祝愿,但是也只是一个祝愿。
“扬焰”指旷野中飞动的风尘,“于日光下视之,如见水,如见野马,如见男女相,皆系不牢非真之物相”。
第14章 表里1
“奉玄,伸手。”
灵风观后有一方温泉,奉玄沐浴过后,换了一身深色道袍,手捻流珠静心熏了一遍安寿香。堂庭山道门的随身熏香有十多种,皆不含元寸,天气转暖后常用清随香。宣德二月天气尚寒,奉玄觉得清随香过于幽冷,只爇了一丸香气温和的安寿香。安寿香以龙脑香为香髓,用炼蜜混合乳香、沉香、檀香制成,沉檀木香沉稳,乳香微带甜气,皆被一点龙脑统摄,悠长冷韵之中,不失平和气象。
熏过香后,奉玄去三清殿上了三炷香。天色有些黑,他出殿时瞥见了一个孩子的身影,那孩子也看见了他,箭似的冲过来,直撞得奉玄后退了几步。奉玄还没站稳,那孩子已经死死咬住了他的手。
奉玄认识这个孩子,他射了他的母亲一箭,把他母亲的头塞到了他的怀里。
“吾友,傻了吗!”佛子看见有身影冲过来咬住奉玄时,心脏为之一紧,看清咬住奉玄的是一个活人后,一个手刀劈晕了咬住奉玄的孩子。那孩子心里不知道藏了多深的恨意,晕过去后却依旧不肯松口,佛子小心掰出奉玄的手,奉玄的手侧被咬得血肉模糊。
“我……”奉玄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那个孩子活了下来,是好事,可是他没了母亲。奉玄不怪他咬自己,他知道与母亲生别时的裂心之痛,生别已经如此,死别更当如何……
寿安皇太女薨逝那一年,大许举国哀悼,丧钟传来后,奉玄依平民之礼朝着长安叩首,服了一个月的丧,除此之外,再没有行别的礼。堂庭山下一别,他与太女殿下恩断义绝,他没有按子女之礼为太女守孝的权利。哀伤和长恨无可表达,只在他心里拢成一团,那一团情绪似乎是什么多出来的东西,他想要丢弃,却又由于太过沉重,反而让他无法触碰。
有人抱走了晕倒的孩子。
佛子把奉玄拉到井前,说:“奉玄,伸手。”
奉玄伸手洗了伤口,佛子找道童要来细细的止血纱带,帮他包扎了伤口。
佛子不问其他的事情,只问奉玄的伤势:“不疼吗?”
奉玄说:“疼。”
“看来没傻。”
奉玄愣了片刻,问:“佛子友人在和我开玩笑么?”
佛子说:“未尝不可。”
“原来佛子友人会开玩笑。”奉玄笑了笑。
“道友,善信,”灵风观一位修士叫了两人一声,“观主和隐微药师回来了!”
奉玄听说隐微药师回来,顾不上手疼,立刻跑去见师姐,顺带见了灵风观观主。奉玄和佛子回灵风观时,观主没在道观中,道观里的修士和人们在空地里架了两口大锅,正在煮粥。昨天清化坊在宣德城敲响警钟之后,看形势不大对劲,打开坊门接收了不少逃命的人,坊民热心,或将无家可归的人收留到自己家中,或帮助他们在巷子里搭了暂时容身的帐篷,灵风观开了自己的粮仓向全坊施粥。观主身负武功,今天和军队一起去了轩辕台。
“师姐!”奉玄看见隐微药师的身影叫了一声。
天色已经转黑,隐微药师的身影在暮色中不甚分明,“奉玄!”
奉玄无比熟悉隐微药师的这一声“奉玄”,“师姐,你回来了!”
隐微药师止住步子,隔着阴影看向奉玄,一双丹凤眼中的冷淡疏离在看见跑过来的奉玄时就已经消散,她说:“我回来了,路上我就听说你回来了。”
平时师姐一定会拉住自己仔细确认自己没有受伤——奉玄察觉不对,伸手前探,隐微药师没有动作,灵风观观主却往前走了一步,对奉玄说:“小友啊,我也在呐。”
奉玄被灵风观观主挡住了动作,“观主辛苦。”
“不敢说辛苦。”
“我师姐受伤了。”奉玄笃定地说。隐微药师半隐在阴影中,一头青丝用长簪绾起,高束着发髻。飘带垂下,隐微药师的发髻毫不散乱,看不出一丝狼狈,她身上似乎也毫无异样——然而奉玄看得出来,师姐披着的道袍不是她的衣物,袍子为她遮住了寒气,也遮住了她肩上的血痕。
灵风观观主叹了一声。
“师姐……”
隐微药师说:“不是什么大伤,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旗杆,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奉玄的手怎么了?”
隐微药师不再回避奉玄,奉玄看清了师姐的神色:隐微药师脸色惨白,嘴唇几乎没了血色。奉玄小心翼翼扶住隐微药师,“我的手一点事都没有,师姐不要说我了,你的伤怎么样?”
隐微药师安慰奉玄道:“奉玄不要紧张,我是药师,伤又在我自己身上,我说自己不会有事,就一定不会有事,只是需要修养一段时间罢了。我们奉玄从小就不爱哭,受了伤也不叫疼,你受伤才叫我害怕呢。”
灵风观观主袖着手,问:“奉玄小友的伤是怎么回事?”
奉玄说:“被一个孩子咬了一口。我惹了他,自己也有错。”
“忙乱之中难免有冲突,那孩子好大的气性。”灵风观观主对隐微药师说:“药师和师弟为宣德费心费力,药师受了那样的伤,我实在觉得愧疚。烽火已经点燃,城中暂时无事,药师和师弟这两天就在道观中好好休息,切莫让我更愧疚了。”
灵风观观主为奉玄引路,将隐微药师送回了静室,去静室的路上,隐微药师向奉玄询问了他在城南的经历,奉玄说了城南的情况,告诉师姐和灵风观观主自己是和友人一起回来的,友人就是前夜背双剑的那个少年人,名叫佛子。奉玄隐去了“第五岐”这个名字,佛子有意不提起这个名字,于是他也不想多说。
隐微药师失血过多,进屋之后自去休息。奉玄关住屋门退出来,追上了灵风观观主。不过短短一日,灵风观观主疲惫了许多,神色中不复淡然。
奉玄问:“敢问观主,我师姐为什么会受伤?”他知道隐微药师不愿意说这件事,直接问了灵风观观主。
灵风观观主并不隐瞒,向奉玄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宣德驻军首领失踪了,驻军中的昭武校尉名叫李道训,为了守住宣德,昨日杀死右副都尉强行出了兵,将军队大部调到城西,守住了城西六坊。今日,李校尉带了一小队人马,与我们在天亮之前去了轩辕台,希望点燃烽火求援。驻守轩辕台的军队得知我们没有军令,一口咬定李校尉趁乱谋逆,不肯点燃烽火。不得已之下,我们与轩辕台守军起了冲突。对着活人,我们不愿痛下杀手,隐微药师一时不防备,被一个士兵扎穿了右肩。”
扎穿了右肩。奉玄听见这几个字时疼得眉头一跳,面色难看。
观主安慰奉玄道:“烽火已经点燃,药师不必再去冒险,可以安心养伤。小友不必过度担心,与友人好好休息,我们在观中静待援军即可。”
奉玄几乎无话可说,只礼貌地回了一句:“多谢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