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111)
或许只有在那一夜,韦衡是完全坦诚的。奉玄在那一夜知道了韦衡喜欢看《南史》,但是他不太想亲自去看看现在的南方,死了也更想埋在北边——最好埋在郁山关后长着野芍药的草原上。
奉玄、佛子和韦衡一起在罗源郡住了一晚。天黑之后,三个人吃过饭,韦衡让小二在堂屋中放了炭盆,和奉玄、佛子在堂屋中围炉小坐、消磨长夜。佛子只是防备韦衡,并不讨厌韦衡;奉玄有时不信任韦衡,但是他对韦衡的信任总是多过不信任。
客舍主人的儿子娶了新妇,客舍主人给住客额外送了红色的蜡烛。韦衡点燃红色的蜡烛,新烛燃烧,烛光很亮。韦衡没有给蜡烛罩上灯罩,说:“我在一年夏天也点过红蜡烛,那是我头发变成灰色的那一年,那年夏天我静静养病,手里拿着一卷《南史》,看见书上说卫元帝年少时因为自己有许多哥哥,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于是唯爱看书,夏天在院中布好蚊帐,在帐中点了红蜡烛、喝一瓯冰镇甜酒,能看书看到天色渐渐发亮。我那时很羡慕他,羡慕他在酷夏的夜里,能伴着凉风夜露看一夜的书——他的眼睛不闲着,舌尖也有滋味。我那年中了毒,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不能熬夜,于是只让人买了几支红蜡烛,点了红蜡烛看一小会儿书,我第一次点燃红蜡烛看书时,舌尖好像也尝到了甜酒的滋味。”
韦衡看得懂《南史》,他看得懂书。韦德音亲自教过韦衡汉文,韦衡是一个识字的人,他无比庆幸自己识字。韦衡常年待在军队里,军中无事时,不方便饮酒,将士们往往聚在一起讲故事打发时间,韦衡有时也去听故事、讲故事,有时只自己待着看书,将《左传》《史记》《南史》翻来覆去地看。
崔琬曾对韦衡说“田单复国,勿忘在莒”,韦衡听得懂崔琬的讽刺,因为他恰好读过《史记》,在《田单列传》中读过那段故事。《左传》风神盖世,《史记》雄健慷慨,两本史书都记载着远去的朝代发生过的事迹,用文字重现了韦衡无法亲自触摸的过去。
《南史》是北地的赵朝为南方的曹、卫、吴三朝编修的史书。赵恭帝禅位给许太.祖,许朝在建朝后也编修史书,许朝首任宰相杨鸣谦在史馆主持编写了《赵书》,记载许朝的前朝赵朝的正史;后来史馆又续修南史,在赵朝史官《南史》中没写完的《沈书》的基础上写完了《南沈书》,为南朝的第四个朝代沈朝作传。
韦衡不爱读北史,他自己是北人,又当过很久的室韦人,读北史时总觉得史书太薄了,觉得北地的苦难被记得过于简单。韦衡不怎么看北史,却经常看南史,尤其喜欢看赵朝修编的《南史》。
赵朝编修《南史》,本来想为南方所有朝代记录历史,一直记录到赵朝统一南方,但是写到南朝的沈朝时,北边的赵朝先灭亡了——因此,许朝在整理《南史》时,取出了其中的南沈部分,只让《南史》为南朝前三朝留下了完整的历史。只有许朝有资格书写沈朝的历史,沈朝在陛下的手中灭亡——南沈灭亡,许朝史官综合南北史书,编写《南沈书》,上承《南史》,在纸上终结了百余年来南北对峙的历史。
许朝统一了天下,史官颇有气度,修史严谨,绝不随意记载南北帝王臣子的轶事——许朝的前朝赵朝的史官却未必有这种气度。赵朝修《南史》,赵朝也是北地王朝,有过统一天下的野心,却始终没有过统一天下的能力,似乎是为了抹黑和嘲笑长江对岸的对手,赵朝史官在为南朝修史记事时多记南朝帝王臣子的轶闻、趣闻——这荡开的几笔,有时反而在不经意间透露了人性中的温情、挣扎与无奈,韦衡因此喜欢看《南史》。
韦衡虽然看《南史》,却并不以为南朝一定就是书里写的那样,他只是想借着文字找到一片与北地相对的南方幻象——依靠文字,他幻想南方的国土、拥有那片幻想的国土,在其中寄托并且安放自己的遗憾和迷恋。
韦衡曾经对隐微药师说,如果他先死了,希望她能把他的骨灰带到南方。不过韦衡其实还是舍不得北方的,他只喜欢南方的幻象,自己只是在嘴上说一说想亲自去一次南方,实际上,他从来没在心里决定要亲自去一次南方。他说他希望埋在郁山关后的草原上。
韦衡因为一支红蜡烛想起了夏天的事情,就给奉玄和佛子讲了自己小时候在草原上看见的柳兰:朔州关外的草原上有漫山遍野的柳兰,夏天开紫色的花,茂盛得能把小羊和小牛犊藏起来,花在风里轻轻摇摆。
韦衡也去过卢州的草原,他去过郁山关后面的那片草原,那片草原上有十万野芍药,每年六月都开白色的大花——韦衡说那样的景象很漂亮,也很震撼,不过他不敢多看:他好像是灾祸的象征,如果他去了那片草原,大概就意味着那片草原出事了,他宁愿自己少看两次野芍药,也不愿意卢州多死一些人。
卢州总是在死人。
卢州有人靠着死人造成的恐慌赚钱。以察坎关长城为界,卢州有三分在关外,七分在关内,尸疫刚刚开始那年,韦衡在关外抓到过一伙骗子,那伙骗子骗人说虎骨有威严异香,人闻不到这种香气,然而尸群能闻到,闻了就会害怕,不敢靠近——他们在关外骗商队买自己所谓的“虎骨”,不少商队信以为真,以为带着那些“虎骨”就不会遇到尸群,买了“虎骨”后继续行商,走着走着遇见了尸群、加入了尸群,将尸疫带到了更远的地方。韦衡抓了骗子们,看到还没制作完的虎骨,冷笑了一下,那些“虎骨”是用死人的腿骨磨成的。
骗子说话欺骗众人,疯子说话迷惑众人。佛子找裁缝补完自己的袍子后,遇见了官兵,看见官兵抓走了那个疯道士,韦衡说是他叫官兵把那个疯道士抓走了。
韦衡说:“他不会死,是我找了官兵抓他。他应当庆幸自己是在罗源郡说了这番话,罗源郡民憎恨尸疫,他在罗源郡说这种话,人们一个字都不会信他,所以他只用被割掉舌头。如果他在其他地方这样说,一定会有人因为害怕尸疫而信他,主动把自己送到狂尸的嘴里,那时,他就真的犯了妖言惑众的大罪。”
奉玄不知道韦衡为什么这样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信一个道士颠倒黑白的疯话。
佛子微微皱了一下眉,问:“小韦将军让人割了他的舌头?”
韦衡说“是”,他说:“第五兄弟,你觉得我小题大做。可是我觉得你太年轻,你也太傲气,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欣赏你的傲气,人没有傲气,害怕的时候就会变得谄媚,奴颜婢膝、丧失尊严。我拿功夫打比方:第五兄弟,你有傲气,不会因为打不过一个人就去跪他,你会憎恨他,宁愿选择战死也不选择害怕。然而,有的人会因为知道自己打不过一个身怀功夫的人变得害怕,反而先去跪他,希望他手下留情、希望他将自己视为他的奴才,留自己一条命。”
韦衡说:“你把功夫换成不可预测的力量,那就知道民间为什么拜痘神了,不过都是因为这种害怕罢了。尸疫也是一种不可预测的力量,人们不知道哪里是下一个爆发尸疫的地方,人们害怕。我不让人抓那个疯道士,他跑到别的地方去乱说,到时候总会有活得很苦的人听了他的话觉得有道理:他们觉得自己活着太累、太害怕,他们觉得活着也打不过狂尸,所以那不如直接让狂尸咬了,也变成狂尸,无知无识、自由自在,所以真的选择供奉尸疫、迎接尸疫,变成狂尸,以为这是一种幸福。奉玄,第五兄弟,你们要知道完全的疯话并不吓人啊,可是我仔细想那位道士说的话,发现那道士说的不完全是疯话,他把黑白完全颠倒,可是他有自己的道理,我一时也很难反驳——他说的话太可怕,不能细想,因此我不能让他多说。”
奉玄说:“他说的话不难反驳。心准哥,狂尸无知无识,完全没有自己的心意,只是一具渴血的行尸走肉。”
韦衡想得总是比奉玄更多,而不是比奉玄更少,他问奉玄:“有自己的心意有怎么样呢,人不是经常表里不一吗?人的心意、行为、行为的结果,往往不能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