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6)
佛子冷淡地说:“不想添麻烦。”
二人说话时,呵气成雾。雪落在奉玄身上,寒意透过衣衫贴上他的肌肤。奉玄说:“雪下大了,进殿。”说完不管对方如何,先进了毗卢殿。
进殿之后,奉玄依旧先查看了殿内的情况,毗卢殿的前后殿门都已无法再锁上。他在殿角发现了一具肠穿肚烂、脑髓流地的僧人尸体。那僧人似乎是想拽着宝幢爬上去躲避尸群,宝幢经不起拉扯,于是他摔了下来,头颅被这一摔摔得裂开,将死未死之际,他又遇见尸群,被掏开了肚子。
僧人的头颅已烂,再无生变的可能。为了防止意外中的意外发生,确定殿中除了血迹和尸体外并无异样后,奉玄按佛门的规矩合掌向尸体施了一礼,用被扯下的宝幢卷住僵直的尸体,将尸体扶到了屋外的房檐下。屋檐下除了一具尸体外,还有十几颗头颅——雪地里被奉玄和佛子砍下、散落一地的头颅,此刻都已摆在檐下,被人合上双目,陷入了永久的安息。
佛子的头发上和身上落了一层薄雪,他伸手接下飘下的净雪,洗净手上的血迹后回到檐下,拂去了薄雪。他生得白皙,拂雪之时,手色如玉。
拂过雪后,二人并不说话,关上殿门阻住了风雪。天色本来就阴沉,关上门后,殿中更显黑暗。
奉玄掏出火折点燃了一支蜡烛。
佛子忽然说:“你叫奉玄。”
奉玄抱着自己的剑,道:“我叫奉玄,我师姐的道号是隐微。”
“奉玄。”佛子重复了一遍奉玄的名字,“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吗?”奉玄说着看向佛子,没想到佛子回了一句:“可以。”
佛子说:“这里很危险。”
“不危险我就不会来了……”奉玄已从佛子口中得知城南沦陷,南城门虽然已经关闭,但是他尚不知城中其他状况,“我想去佛塔上俯瞰全城。”
“佛塔中困着尸群,我们不会顺利地上去。”
“‘我们’?我没说要和你一起走。”
隔着暗淡的烛光,佛子转头看向奉玄,“如果我说我想和你一起走呢。”他的双眼生得格外好看,只是眼神常常很冷,让人没有勇气细看。奉玄不躲不避看着佛子,佛子的眼中黑白分明,即使在暗室中,奉玄也看清了他的神色——他说得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为什么?”
“因为我会帮你,你也会帮我。”
佛子的剑术很好。在狂尸出没的街巷中,他们两人同行好过一人独行。奉玄果断应下了,“好。”
奉玄应下后,佛子接着说:“我一夜未曾闭眼,已经疲惫至极,我希望你能为我护持,让我休息片刻。”
“你不怕我害你。”
佛子笃定地说:“你不会。”他拈了一支佛案上散落的长香,点燃后插在香炉中。
“为什么不会?”
“我追求剑道十年,老师要我独自面敌,师兄弟信任我的剑术。当我手中有剑之时,除了你,只有我母亲一人肯将挡在我身前。”
香已经点燃,腾起细细的烟来。
奉玄说:“你若是信我,这炷香烧尽之前,你不必睁眼。”
“多谢。”
佛子与奉玄各自抱剑坐在了拜垫上。一声“多谢”后,佛殿之中再也无人说话,重新归于寂静。毗卢殿中供的是毗卢遮那佛,紫铜佛像弯眉垂眼,庄严慈祥。佛眼之下,奉玄听见了自己和佛子的呼吸声,佛子果然信他,呼吸渐渐绵长。
佛案上的香炉中燃着一支长香,温沉的气味随着袅袅烟雾散开,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掺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死前幻觉般的气味。微风吹动毗卢殿檐下的佛铃,殿外的雪想必很大,落地之时簌簌有声。
就在不久前,殿外死了十九个人。那十九个人,本来没有人该死。
久坐之后,奉玄渐渐察觉出疲惫和寒冷。师姐怎么样,宣德城内为什么一夜惊变,喊娘的稚子,尸疫……他默念了两遍《清净经》,察觉到殿外起了风。雪似乎停了,刺骨的冷风自毗卢殿的缝隙中吹来,烛火微微摇晃,光晕变得暗淡。
奉玄看向火焰变暗的蜡烛,余光瞥到了佛子的脸。佛子睡着时眉头微皱。蜡烛先于线香熄灭了,殿内重新归于黑暗,只有一点金红的香头继续亮着,昭示出长香暗焰未断。
佛子的长相不输奉玄,眉毛黑而且浓,眉形比剑眉精致,英气却更胜剑眉。他的鼻梁比奉玄挺直几分,是以轮廓更加清晰。过了不久,奉玄的双眼适应了殿中的黑暗,隔着黑暗,他似乎依旧能看出佛子的样子。他知道佛子的左眼眼尾下有一颗很小的痣,昨日佛子拽住他的手上马的时候,他看到了。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像是几个醉酒又跛足的人在雪里行走。
奉玄回神转过头,握紧刻意剑,有狂尸来了。几个……听脚步声,有四个。
六个以上的狂尸可以成群,成群后狰狞难挡。如今只有四个散尸,不足为惧。
一点金红长久不灭,线香已经烧了一半。奉玄拔出刻意剑。他说要护佛子安睡一炷香的时间,一定就会护够一炷香的时间。
一阵狂风,吹开了锁不上的殿门。
第7章 佛子3
“吾友,香,燃尽了。”
雪已停,风渐起。毗卢殿外变故忽现,殿前添了几具无头的尸体。
一只狂尸突然靠近,双手猛地挠了过来,奉玄与突进的狂尸间距离过近,长剑反而施展不开。狂尸的手抓来之时,奉玄早已扎住步子,向后弯下腰闪避开,起身时出掌袭向狂尸的肩,一掌将对方打退几步,趁狂尸后退立刻抬腿扫过去,将狂尸扫倒在雪地中,左手出剑切下了他的头。
一道温热的血溅在了奉玄的脸上。
只要不被咬到,就没有关系。又有狂尸袭来,奉玄来不及擦脸,连连后退,后退中踩住身后的殿台,借力翻起,左脚踏住一只狂尸,剑光一闪,锋刃落下,将另一只狂尸的身体和头颅分成了两段。
第九个。
奉玄深深喘息几回,擦去脸上的血,抬眼看向前面,眼中一片杀意。本以为只有四只狂尸,原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六人尸群。
还剩最后一只狂尸——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此时慈悲心是无用的东西,如果说残忍,那么最残忍的是引起一切动乱的尸疫。奉玄向那无知无识的孩子行了一礼,出剑结束了对方的性命。
他听着冷冷风声。风吹落积雪,风里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有狂尸在毗卢殿后!
奉玄几步奔向殿中,一把推开被自己关得好好的毗卢殿前殿门,一地新流出的猩红鲜血刺进他的眼中。
佛前的香依旧燃着,被从大开的前殿门间吹进的风一吹,香灰掉落。香燃尽了。
佛子背对着奉玄,手中所持之剑的剑端正在一滴一滴滴血。地上躺着三具从殿后闯入的狂尸的尸体,已经没了头。
佛香的味道被风吹得四散,殿中血腥之气更浓。
“吾友,香,燃尽了。”佛子转过身,摘下遮住双目的一条织金发带。他睁开眼看向奉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墨瞳深沉,隐含落星,“香尽之前,我不曾睁眼。”
佛子看向奉玄那一眼,有如一道惊雷,直劈到了奉玄的心底,使得他瞬间哑然,不知为何不能再说出话来。
奉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就好。”
“有你挡在前面,我不会有事。”
你若是信我,这炷香烧尽之前,你不必睁眼——奉玄这样说过,佛子为了让奉玄知道自己信他,于是真的不曾睁眼。
奉玄说:“香已燃尽,你也醒了,不如去佛塔。”
“好。”
二人走出满是血腥的毗卢殿。奉玄看了一眼沉沉天色,乌云垂在宣德郡上空,隔过重云,金乌明亮不再,变成一团模糊的光晕。从太阳的位置看,巳时已尽。师姐还是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