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331)
“叮!”
在冷铁“叮”的一声的余震里,琵琶声又急急续上。琵琶弦摭而后分,高平郡王摇指,琵琶声低急,调子忽然转高,平藏用击节——“铮!”一声铿锵金声,与琵琶声相和,直令人五内震荡。
《催马》大曲弦急音高,一缓之后,节奏更加紧凑。赵弥坐在座中,双手几次捏紧,情绪随着大曲起伏,心内一时无暇他顾。
那笛声早已被众人忘了。
“当当当当当!”
一曲《催马》弹至一半,赵弥似乎已经忘了眼前的烛火黯淡,诸种颜色无关紧要,他只看见了眼前有光,神魂在蜡烛的火光与琵琶声中震荡。
“当当当当!”
“当啷!”
“啷”一声后,琵琶弦忽然崩断。“啷”声一响,赵弥的心脏一紧,等着琵琶声再起,随后发现……是琵琶弦断开了。
琵琶弦……断了?
赵弥惊愕地看向他的郡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弦断,并非吉兆。角楼中一时安静得吓人,那笛声又隐隐约约飘了进来。
就在此时,赵弥没想到座中的副将孔籍拍案而起,孔籍咬牙切齿喊道:“郡王莫弹!!我今已立马祁连山下,生擒虚连提!”*
孔籍两句话,将慷慨激昂的情绪又接了回去。
参军平藏用弹了一下剑铗,剑铗收声之后,笑道:“孔将军请坐!”
高平郡王也笑了笑。
赵弥离座,单膝跪地向高平郡王请罪。
平藏用说:“赵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弥借着烛火,忽然看见了高平郡王的手指上有血。高平郡王没有用拨子弹琵琶,也没有在手指上缠上义甲,琵琶弦崩开时,似乎是弹到了郡王的指甲,直打得他的指甲裂开了。
赵弥皱眉,责怪自己,说:“郡王,是我找的琵琶不好!”
高平郡王放下断了弦的琵琶,将手收到了案下,藏在了阴影中,说:“不怪赵大人。我现下已经不在意笛声了。”
赵弥说:“属下再去找琵琶来。”
高平郡王说:“不必去了。你听,鸟叫了。天快要亮了吧。”
高平郡王说自己不在意笛声,然而他既然听见了鸟叫,赵弥于是知道了:其实他一直在留意城外的动静,他在意那支笛曲。
赵弥再次听清了那支笛曲,叫什么……《大墙上蒿里行》么?
赵弥说:“郡王……不如去城上走走吧。”
高平郡王点了点头,众人起身,陪郡王出门,去城墙上查看天色。
琵琶声停了,笛声兀自不停。士兵巡夜,在城墙上行走。开门之前,赵弥听见了滴水声——江陵郡城建在长江之侧,地气湿润,天亮之前,晨露已经积起,不时沿着城楼的云瓦滴下。
一打开门,屋外的水汽扑面袭来,片刻间竟然生出了让人窒息的感受。
如今已是八月末,天气总算不再酷热。七月八月,江陵郡天气湿热,城中的百姓在井边汲水,因城中缺乏烧水的木材、自己也贪图凉爽,往往直接喝下生水,城内痢疾大作。
直到八月中旬,城内患痢疾的人才少了下来。虽然痢疾的威胁减小,可江陵城内几大官仓的储粮,已经见底了……
天色已经不再是彻底的黑色,变成了灰紫色。赵弥等人陪着高平郡王在城墙上走了一段路。笛音如魔音入脑,赵弥总是能听见那该死的笛声。
士兵请示副将,高平郡王只让赵弥陪着自己,让其他人散去了。赵弥和高平郡王沿着城墙往南走,走着走着,他似乎听见了城下有人在敲木鱼。
一座尼寺就在不远处。
一声一声敲击木鱼发出的声响,如同落在了心上,一下一下让人心中安定。
天光越来越明,笛声终于消散了。
高平郡王站在城上,似乎是在望城外的树影,望了很久,久到赵弥身上觉出生凉了,他才对赵弥说了话:“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赵大人觉得第五将军在哪里呢?”
“……洛阳!守在洛阳。不,平城,收复了平城。”赵弥语气坚定地回答荀靖之。他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不是很信。
伪朝大军近来不停在城外议论“十万杀”,他们嘲讽地说,第五岐命里有“十万杀”,意思不是他会杀敌十万,意思乃是,他已被雍州地十万大军追击到了将死的境地,他会命丧带领十万大军的敌将手中。
第五将军……
如果高平郡王都猜不出第五将军身在何处,赵弥又如何能知道。但赵弥必须知道——如果假话有效力,那就说出假话。他必须信第五岐守住了洛阳,或许已经攻下了并州。就像他必须信,许朝的士兵在下一个“明天”就会支援江陵。
赵弥回答得太笃定,高平郡王问完第五岐,反而不再提起第五岐了。他对赵弥说:“我以前在卢州住过一段时间,遇到过一个室韦人。”
赵弥说:“卢州,是韦将军驻守的卢州吧。”
“嗯。”高平郡王说:“卢州的小韦将军叫韦衡。”
“我知道的!年轻有为的小韦将军,人说他是韦陀转世。”
“啊……不,卢州人说大韦韦德音将军是韦陀菩萨转世托生的,小韦将军是韦琨护法天人转世托生的。”高平郡王轻轻回了一句。他比赵弥更清楚卢州的事情,但他没有继续说转生的事情,只说:“赵大人知道韦衡。”
赵弥当然知道韦衡——他许朝立过累累战功的边地将军,有一头银发,肝胆剔透如冰雪,一身烈骨、满心忠义。
不待赵弥说什么,高平郡王自己回答道:“该是知道的,小韦将军是名动天下的少将军。他的名字不会只流传在卢州。”他对赵弥讲:“小韦将军有一个部下,叫高勒。赵大人见过赵茂吧,阿质达显,你们叫他‘老茂’。我初次看见阿质达显时,见他形体高大,忽然想起了高勒。小韦将军将自己的头颅托付给了高勒。在龙门所,高勒割下了他的头,献给了齐连淮。”
高平郡王提起“齐连淮”,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说了一句:“我竟然还记得这个名字。”
齐连淮……这名字有些陌生,赵弥知道这名字的主人是个武家子弟,不过不是个好东西。韦衡去世的那一年,赵弥尚在京兆之北的宁州家中练习武艺,他知道是齐连淮把一身烈骨的韦衡逼死了。
齐连淮在龙门所逼死了韦衡。
赵弥不知道高平郡王说起割下头颅这种事情是什么意思,他不敢细想,一往深处想,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让他的汗毛立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高平郡王说:“我见到阿质达显后,他陪我练剑,他拿一把紫铜锏,避开我的剑锋抽到了我,直抽得我身上紫了一片。我知道阿质达显是个好汉。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高勒为韦衡割头,我遇见了阿质达显,如果阿质达显会用刀,我的头是不是会交付在他的手里。”
“郡王!”
“我问阿质达显可会用别的武器么?他说他也能用长刀。”高平郡王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他说:“我以为我的头会交到他的手里。没想到他不在这里。”
赵弥不敢让他家郡王再把话说下去……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不敢……事情不至于到那一步!
不至于吗……可是。不、不至于!
城内忽然有雄鸡啼叫,赵弥这时如从大梦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头冷汗了。鸡鸣报晓,然而江陵郡城内的鸡鸣声不多……守城几个月,人们哪里还能容得下活鸡在眼前乱跑。
一声鸡鸣显得孤独而清晰。
鸡鸣声落下后,高平郡王看向了赵弥。
赵弥浑身的冷汗被晨风吹凉。天色越来越亮,他却觉得眼前越来越黑,他几乎是抖了起来,害怕听见高平郡王将要对自己说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