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342)
他们是在一间一间搜查空屋?!
荀靖之屏住呼吸,继续凝听屋外的动静。剑在他的手里。直到最后一刻也要在他手里。士兵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一步、一步……赵弥已先走一步,如果要死,他必须要靠自己。他用力抓住剑鞘。
杀生!
他如触电一般抖了一下,颈下似乎已感受到冰凉的剑身贴来时的感受。剧痛,凉而可怖。
不。
荀靖之告诉自己,活下去。
他紧张地藏在月梁上,窥视着门口。
时间一瞬一瞬流逝。荀靖之因过分紧张,绝不敢直接坐下,在月梁上跪坐许久,渐渐感到双腿发麻。屋外有人奔跑,喊道:“将军!后花园里有尸体!”
尸体!
是,有和荀靖之一起逃出来的士兵,倒在后花园的花丛里了。
士兵扯着嗓子说话,那将军既是将军,便不用大声回话,荀靖之没听清他说了一句什么。
士兵说:“是在花丛里!我们走过去,闻见血腥味,再一看,好红的一片花啊!结果不是红的花,花是白花,红的是血,那树丛里倒着一个人,蚂蚁已经钻进他的口鼻了,死了有一会儿了。”
将军似乎又说了话。
士兵说:“普通士兵,不是高平郡王!”
当然不会是高平郡王,高平郡王此刻就在他们附近的一间屋子里的月梁上。荀靖之听那士兵喊话,猜测这处宅院里应该没有再死过自己这一方的人了。
不要死,活下去。
“啊!!”有人在屋外惨叫了一声,那惨叫声让荀靖之再次警觉起来。
有人喝问:“走!老实点!你说你见过高平郡王,在哪儿?!回将军的话。”
那将军说了一句什么,荀靖之听不清。
喝问的人说:“大声些!”
“我没看见!!天开始亮了,我看见湖里有鸭子扎猛子,就偷偷看鸭子。”
“你不说吗?!”
“啊!!饶命、饶命,大人饶命,我说、我说!我真的在看鸭子!”
“你看鸭子做什么?!诡计多端!你再不说实话,耳朵可就没了!”
“我看鸭子,因为我觉得鸭子比人活得好!大人,疼、疼、疼,我说、我说。我听人说,高平郡王翻过假山,没影了,我不想追,他们也没追上!”
喝问的人大概是给了那被问的人一脚,屋外传来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那人哭着呼痛,喝问的人骂道:“废物!也好在你是个废物!”
荀靖之这时听见那位将军说话了,他似乎是向着荀靖之藏身的屋子走了过来,所以荀靖之听清了他的声音。
他的嗓音有些冷,听不出喜怒,他说:“没出去,一间一间找。”
荀靖之听见他说话的声音,霎那间如同坠入了冰中。那声音……好像第五岐。
第五岐。
第五岐第五岐,第五岐!
荀靖之浑身发冷,冷得厉害,又抖得不成样子。他自拿起杀生剑后,唯一一次放下了杀生剑,去摸自己带在身上的名笛准提——他从沮渠义从手里夺回的准提。准提,凡信准提菩萨者,堕水不濡、遇寇辟易,然而准提不在第五岐手中。
荀靖之将准提横在手心中,握了一下准提。笛身细腻温润。荀靖之闭了一下眼睛,眼里的泪滑了下来。
恨。荀靖之纵有焚天之怒、吞天之恨,如今也只能困居月梁之上。
好恨——
好恨!!
第五岐。荀靖之将准提斜插在身后的绦子上,重新抓紧了杀生剑,多伽罗木佛珠、春冰、杀生、准提,一样一样,离开佛子的手中,一样都留不在佛子手中。连一枚金戒指也无法留下。恨。好恨、好恨!!
如果屋外的人要进来,那这进来的人必须要死——
以往荀靖之不许有人姓第五,今天他不许有人的声音像第五岐。
他不许!他从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清醒过,再次攥紧了杀生剑,可他的眼中唯剩黑暗与杀意。
黑暗。晨光依旧没有照进屋中,屋中还是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推门。
一推未开,再推未开。
“将军小心,屋里就算有人,也不一定是高平郡王!”
“嗯。”
门被打开了。
晨光从门外落进屋内,门口的人看见屋子深处地上的金甲闪了一下!有人坐在屋子深处!
门口的人立刻往屋子深处走。
如蛇,如鬼魅——四周无声,一把冰凉的剑贴在了他的颈侧。
那往屋中走的人瞬间僵住,不敢再继续动了。大意了,有剑,屋中的菊花冷香遮住了剑上的血腥气——现在他嗅到血腥气了。他微微侧头,看向颈侧的剑。
荀靖之刚要说话,他要说:“不要动!”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听见那人说:“……奉玄。”
奉玄。
作者有话说:
*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金刚经》
第234章 浮幻2
内傅母寺雨夜,清姬琵琶,死人头
剑贴在第五岐的脖颈上时,第五岐看清了,屋内的菊花不是白菊。那是紫面白背的菊花,花瓣一层一层向上拢起,一眼看过去,让人只看到了白色,如果仔细看,便可以看见细细的绛紫。
杨公菊。
这菊花很名贵,名叫杨公菊。“杨公”指的是已故魏国公的祖父、第五岐的曾外祖——许朝开国宰父杨鸣谦。许朝太祖进入平城后,鸣谦前去谒见太祖,衣紫袍白,见太祖而脱袍行礼,太祖呼以“紫衣公”。
杨公菊,这菊花倒是和他有缘,如果他的血落在上面,是不是也算归于本该归还的地方。
第五岐知道这次是自己大意了,他是太着急进入屋中了,他觉得有人在屋子里,而这人是他要找的人。他无比强烈地感觉到,他要找的人就在一扇门后。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只是一扇门。
一把剑无声无息贴上了他的肌肤。
颈侧的剑刃冰凉锋利,第五岐毫不怀疑,如果他不顾剑意的威胁乱动,这剑会立刻割破他的脖子、划断他的皮肉,乃至挑断他的喉咙——
让他的血溅到那像是白菊的杨公菊上。
但他还是动了,他偏头看向颈侧的剑,这剑让他感到了熟悉。剑宽一寸一分。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这把剑会由别人拿在手里,搭在他的颈侧。
杀生。
第五岐不会不认得杀生剑。这是他的第一把剑,剑有前罪,出佛身血。老师把杀生剑给他,又赠他道剑春冰,要他自警罪孽、常戒杀心。
春冰早就断了,他后来杀了无数的人。杀心,一杀多生,不,他不在意是否有“多生”……他要该死的人都去死,他杀了沮渠隋——沮渠隋的头已经悬在北城门上了!
他要沮渠隋死!必须死。罪孽不罪孽,与他何干。他只是要沮渠隋死。
一杀多生,杀生剑不在他的手上。
杀生剑贴在颈侧,第五岐说不清心中浮起的是杀意,还是对杀意的哀悼,那些迅猛酷烈的情绪戛然中止、凭空消散。他听见自己说:“……奉玄。”
奉玄。
近乎一声叹息。他不敢将这两个字念得太清晰,害怕惊散了……惊散了什么?不知道。
他害怕惊散了什么东西。他想要转头去看身后的奉玄。他叫“奉玄”也好、叫“汝宁”也好、叫“八郎”也好,他想看一看荀靖之,他无比渴望看一看荀靖之——
贴在颈侧的剑已经松下来了,可第五岐听不见身后的人说话。奉玄……在沉默中,第五岐的心内忽然生出了一种惊恐,这惊恐一把攫住了他,如在悬崖前踏空一般,刹那坠落,愈发恐怖——身后的人不是奉玄吗?!
……不是奉玄在拿着杀生剑吗?!他抓住剑身,一横心转过了身去。
杀生剑割破了第五岐的手,第五岐感觉不到疼。血哗哗地流,第五岐看见了荀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