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183)
屋中燃着白龙涎香,香气里混着药粉的苦味。崔琬进屋后,觉得高平郡王住的屋子变小了。
郡王没在床上躺着,而是在窗下的榻上坐着。榻侧放了几卷书,崔琬扫了一眼,发现是几册《隆正文英》。
崔琬和妙娘向荀靖之问好,荀靖之回礼。
“那夜多谢崔大人了。”
“谢什么。”崔琬觉得荀靖之面色很差——不知道是因为屋中光线黯淡,所以他觉得荀靖之面色差,还是荀靖之的面色真的不好。他对荀靖之说:“郡王不嫌屋中黑吗?枕边放了书,看书也不点灯。”
荀靖之答他:“中午看了几页就睡了。”
天色不明,荀靖之让人点灯。
崔琬说:“不必点了,阴天时的天色很有雅趣。”
荀靖之问妙娘:“娘子认字吗?”
“认得不多。郡王需要我帮忙吗?”
“我想听人念书。”
崔琬说:“郡王找我来念不就好了,谁不知道我念书念得好。”
荀靖之笑了笑,说:“那请伯玉兄为我念书吧,要点灯吗?”
“不点了,我为郡王念书,在窗下念,郡王歇一会儿。总躺着也怪无趣的,我替您念念书解闷。”崔琬伸手,接过荀靖之递来的一册《隆正文英》,翻开后发现里面收了几卷天文卷的诗文,晴、雪、风、雨、雷、电、霜、雾。
他问:“郡王想从哪里听?”
荀靖之说:“影雪山房……从‘雪’念吧,伯玉兄想怎么念就怎么念。”
于是崔琬翻到雪部的诗文,为荀靖之念书。崔琬的嗓音很好听,让人印象深刻。
崔琬一首一首为荀靖之念带雪字的诗:
照雪光偏冷,临花色转春。星流时入晕,桂长欲侵轮。①
雪罢枝即青,冰开水便绿。复闻黄鸟声。②
……
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③
荀靖之合着双目,一直没有出声,直到崔琬念到“紫鸾”时,才说了话。
荀靖之说:“崔大人,我原来以为‘紫鸾不肯舞’后面是‘白头苏武天山雪。’”
崔琬看手中的书页,“紫鸾不肯舞”这首诗后,隔了四首诗,才到“白头苏武天山雪”那首诗。
荀靖之说:“有一年我眼睛不好,不能视物,五岐兄为我念《隆正文英》解闷。他为我念诗,我心想,那些诗都写得很好,即使写雪景,颜色也很艳丽,一点都不无趣。如今,我亲自看书,才发现他是挑着为我念的,他挑了最好的诗念给我听。我记得他的声音。”
五岐兄……自然是第五岐。
崔琬看着荀靖之,第一次发觉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荀靖之睁开了眼,对崔琬说:“伯玉兄,在通觉寺,我听到了一个人说话……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他问崔琬:“我可方便问吗,崔大人那夜是和一起来的?”
崔琬呼吸微滞,随后恢复了神色,对荀靖之说:“郡王,不值得一提。”
作者有话说:
①照雪光偏冷,临花色转春。星流时入晕,桂长欲侵轮。——庾肩吾《和徐主簿望月》
②雪罢枝即青,冰开水便绿。复闻黄鸟声。——王僧儒《春思》
③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李贺《海上谣》
第136章 春雨3
葫芦几月会开花?
荀靖之在府中休养了七天,身体有所好转。第八天,天气放晴,于是他在第八天去看望了周鸾。
第四天时,周鸾的哥哥周紫麟来水目山下,给荀靖之道了歉。荀靖之没有直接见他,只隔着屏风和纱帐朝他点了一下头,接受了他的赔罪——荀靖之是郡王,本来也受得起周紫麟的跪礼,周紫麟行跪礼时,他没有走出纱帐去扶他。
周紫麟和荀靖之之间有些不愉快,不过荀靖之不曾迁怒周鸾,他记住了周鸾不能吹风,一直想着去看望他。
周鸾没有住在东长干,他可以自己成家后,立刻搬得离东长干远远的,搬到了宫城阊阖门外的一处宅子里。
荀靖之乘车去拜访周鸾,敲门之后,周鸾家的老仆为他开了门。
周鸾的家宅很朴素,宅子不大,共有四进,架屋用的屋梁大多是枣木梁,不用楠木等名贵木材,屋门和窗框只涂清漆,少有雕饰。周鸾家的屋门前垂的帘子也不是玉珠帘子,只是用细竹节串成的帘子,撩起帘子时,细竹节互相碰撞,发出“哗哗”的响声。
荀靖之听见了周鸾的咳嗽声。
周鸾走出屋子,迎接荀靖之,和他问好。
“郡王。”
“周大人。”
周鸾听见荀靖之叫他“周大人”,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总听别人这样叫我哥哥,每次一听见别人这样叫我,我总觉得好像我哥哥就在我身边似的。”
荀靖之改了称呼,说:“凤友兄。”
周鸾伸手指了指屋内,对荀靖之说:“郡王,请进屋坐吧。”说完握拳,将手移到唇边,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我听说你病了。我是来看你的,你不必费心,好好休息。”
“老毛病了,不妨事。郡王的身体好了吗?”
“我不好,也就不来看你了。”荀靖之问周鸾:“昙姐不在家吗?”
“昙姐去买橘红了,我总是咳嗽,昙姐说我该喝一些橘红泡的水。我这个人总不让人清净呢,和我一起住,让人受累。”
“是我不好,让你吹了风,你这才病了。”
“哪干郡王的事情。我爱享乐,那天晚上坐在一起,看花喝酒,我高兴。我只顾着开心,忘了自己的身子了。郡王,你不要把我哥哥的话放在心上,他太傲气,总觉得我窝囊,会到处受气,他不信我说的话,非要替我做主……他没什么坏心,我替他向您赔罪。”
荀靖之淡淡说了一句:“我不怪他。”
荀靖之和周鸾在屋中的坐榻上坐下。荀靖之不再提起周紫麟,问周鸾:“凤友兄怎么不住在长干里,那里不是离家近一些么?”
周鸾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压下咳嗽,说:“郡王,如果我说我害怕我家呢,您信吗?”
荀靖之看向他。周鸾家里有一个十分在乎他的哥哥,他不该怕自己的家。
周鸾说:“郡王,我不是我哥哥那样的人。我哥哥、伯玉哥、舒迟哥……他们那样的门阀子弟,哪个不是门阀骄子,他们有那样的傲气和自信,我没有。”
“凤友兄不必妄自菲薄。”
“郡王,我受不起那样的富贵。”
荀靖之客气道:“凤友兄怎么会受不起,江表门阀,有累世功勋,父祖之光足以荫及子辈。”
周鸾谦虚地说:“郡王说笑了,郡王说这话,并不真心。如果要我说,我会说天家有功。我们门阀世家有什么功德呢,要是有功德,在我朝时,那功德只是天家的功德,不是我家的。”
他说:“我给郡王讲个故事吧,郡王小坐片刻,等昙姐回来,也见见昙姐。”
荀靖之本来也不急着走,他如今没有职务在身,每天都是闲人。
他对周鸾说:“凤友兄,我是来看你的,不见昙姐也没什么。你留我,我为你留下。”
周鸾笑了笑。周鸾和他哥哥周紫麟长得不是很像,但是他一笑的时候,荀靖之隐约从他身上看见周紫麟的影子。
江表门阀子弟中,崔琬能主持局势,卢仲容让人捉摸不透,周紫麟强势,周鸾文弱——
周紫麟是个傲慢的人,他长得不俗,长眉入鬓,眼中颇有神采,人也能文能武,身体强健,是江表门阀中为数不多身带豪俊气质的子弟。
周鸾虽然是周紫麟的亲弟弟,气质却和周紫麟截然相反。周紫麟身有肃杀金气,而周鸾像一阵四月的微风似的,温而不凉,暖而不热——周鸾也的确没什么脾气。周鸾不太像他哥哥,他身体不好,不够强健,不像哥哥那样能给人可以依靠之感,眉眼也比哥哥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