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101)
陈公绥说:“这怎么行呢?女儿大了,是要嫁人的。”
奉玄这时才知道裴昙还没有成亲,而佛子这时才知道裴昙原来订过亲了。
裴昙回陈公绥说:“舅父年少时读书,看不见出路,常叹行路难,可见舅父读了书是想做出一番事来的。我也年少读书,不比男儿差,我读书不是为了当谁的妻子、母亲,我也想亲自做出些什么。如果我是男子,舅舅一定不会问我婚事。只是因为我是女子,我就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恨我是个女子,只恨男子占了女子的路,还要把女子赶回家里去。”
陈公绥叹了一声,说:“阿昙心气高。女儿读书,未来相夫教子,不是很好么?你一个女孩,心气太高,自己活得累呀。舅舅不催你,只是心疼你,一个女孩子,明明很清白,哪里受得了那么多的口舌。”
裴昙说:“舅父如果催我成婚,那就也是在我身上加了口舌。舅父知道,我不怕别人说些什么,我有时倒是羡慕疯子,疯子的名声不好,可是因为他疯了,他反而能够随心所欲。相夫教子是要女子必须将自己的名声分给丈夫、儿子,不能自己握在手里,别人愿意相夫教子,我不阻拦,只是我不想这样。”
她顿了顿,说起名声,觉得心中有火。她和隐微药师一同南下时,曾听隐微药师说起过卢州曾经因为兵力不够,征过丁女——卢州曾有八千女子从军,为军队运送粮草。如果隐微药师不提起这件事,裴昙不会知道卢州原来有过女兵,而史书根本不会记下曾有八千个女人为军队护送粮草。
裴昙说:“要是我不知道朝中有过女官,那我也不恨朝中管事的那个人,只是叫我知道了,我就要恨。他撤了女官,我这才知道,原来男子是害怕女子有名声的。”
陈公绥吓了一跳,差点将炭炉打翻,说:“阿昙,这可不兴乱说!”
裴昙看舅舅的反应这么大,轻叹了一声,说:“舅父放心,我既然对你说出来了,就不会对着别人说了。你不给我一个耳光,反而能容我说完这些话,我不知道有多感激。海柔需要用人,舅父如果心疼我,不如就留我在这里做一阵事,也如给男子薪酬一般,给我薪酬。”
裴昙若是男子,现在早已入仕。陈公绥心想,他家阿昙若是男子,不知道要比别人家的儿郎强上多少倍,也断然不会想出这些混账话来,可是她是女子——凡事只怕“可是”。他知道外甥女心中有怨,也知道她在裴家受了不少的气,于是不斥责她说话混账,只安慰她说:“我留你,一定留你。别说什么薪酬,我家阿昙要是开心,我就是给你我一个月的俸禄,也是使得的,只是你不要嫌钱少。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你像你母亲,心意有多坚定,我是知道的。别人不顺着你说,我做舅舅的不能这样,我往后只顺着你说,你要是想入道,舅舅就捐香火钱。”
裴昙说:“我不入道,我是俗人,重名爱利。舅父记得我,明年就叫我帮舅父处理一些事务,舅父给我一些钱,让我养活自己。”
雪势渐弱。陈公绥发觉雪变小了,这才想起身边还有其他人,他看向奉玄和佛子,说:“冷落了二位郎君,真是抱歉。二位想要吃些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家阿昙向来是这样,你们听了她的话,笑笑也就过去了,不要当真。”
裴昙说:“舅父,座中只你一个儒生。如果座中还有第二个儒生,刚才那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君臣、父子、夫妻,你相信这些名分……其实这也很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子、夫妻,亦是如此。儒家重视名分,如果一个人信这些名分,那很好。如果一个人不信这些话,要走自己的路,那他要过得很艰难。
作者有话说:
做官流程:
做官(尤其文官)有流程,不能随意空降。许朝士人考中科举后有两种比较常见的步入仕途的途径:
一是到州郡任参军,或在外县任县丞;
二是留在京城长安任校书郎、正字。
前一种途径较为普遍,后一种途径需要更高的资历。许人重京官、轻外官,因此,即使官品相同,清贵的校书郎和正字也总比外州郡参军、外县县丞更受人重视。
崔琬、到思颜考中进士,都起家校书郎(九品),校书郎官品不高,但是是台阁里的京官,经常有机会见天子、重臣,工作也很文雅,所以这是个很清贵、很理想的官职。陈观复起家正字(九品下),也是相对清贵的官职。
陈公绥考中明经,离京外任,虽然他起家的官品也是九品,但是工作比较累(而且他去的是中县,不是京县、畿县这样的好县),不是当时人们推崇的。当然,考中明经也还可以努努力继续考进士,但是陈公绥家比较穷,工作也忙,所以他也没继续考,入仕之后就一直工作了~
许朝除了九品官还有没有品级的流外官,读书人考不中科举也可以先担任流外官,一点一点升迁,升到有品级的官职。
第80章 海云1
“舍不得。”
午后,雪又下了起来。陈公绥有公务要办,因此先离了席。陈公绥在海柔郡任职两年,妻儿皆在泗州,泗州比幽州安全,因此他没有将妻儿接来,身边大小事情只凭一位妾室操持。奉玄和佛子是男子,陈公绥的妾室不便与外男相见,陈公绥离开前,说天雪留人,让奉玄和佛子稍坐,随后让人叫了乐伎陪裴昙他们说话解闷。
海柔郡冬天多雪,在幽州有“雪窝”之称。海柔东临渤海,渤海有海湾,而海柔正处在海湾下端的风口附近,因此风大浪高——每年冬天,不管幽州其他地方下不下雪,海柔都是要下大雪的。卢州沧阳郡也东临渤海,沧阳虽然已在卢州,位置比海柔靠北,却因为处在海湾之中,反而没有大风大浪,冬天也能行船,是一个难得的良港。
两位乐师抱着琴和鼓,乐伎将薄衫披在头上,冒雪前来。奉玄等人已经回到了屋中,屋中立了一扇素屏,将屋子分为前后两半,裴昙、佛子和奉玄都在屏风后坐着,裴昙只留了自己的丫鬟和两个婢女在屋中伺候。
乐师、乐伎跟着人走到了屋前,进屋之后隔着屏风向裴昙问好,裴昙请他们在屏风前入座。裴昙说:“劳烦你们冒雪来,座中人少,你们随意奏乐就好,我们只需要听一个响声,免得无聊。”
乐伎声音清脆,对裴昙说:“小姐觉得无聊,我来的时候倒是听见了一件奇事,不妨给小姐讲讲。我听说这几天海水变热,郡城东边的贴梗海棠竟然开花了,红得像血。”
裴昙说:“物候反常,必有妖异,花虽好看,我却希望海柔别再有其他异象。一两棵树开花尚可,如果果树也都提前开花,怕是要结不了子了。不知那贴梗海棠在谁家?”
乐伎说:“海棠花开在城东平康里一户人家,平康里是红粉销金之处,小姐不方便去。小姐不如派人去他家再叫几位乐伎,顺便让她们折一枝海棠带来,咱们击鼓传花,也算热闹。”
裴昙笑了一下,说:“你们在屏风前传花,我在屏风后击鼓,怎么样?”
那乐伎不说话了。
裴昙对乐伎说:“外面下雪,屋里温暖如春,你们挑几首春日清曲唱吧。若是雪停了,告诉我一声。”她看向奉玄和佛子,说:“等雪不下了,你们再回去。天冷路滑,再坐一坐罢。奉玄,我知道你下山之后可以喝酒,我和你师姐喝过。黄酒不醉人,我向你们劝酒,婢女倒了酒,你们如果愿意,就喝一杯,不愿意就放着杯子,也没什么。”
乐师敲了两下小鼓,琴声响起,乐伎隔着屏风唱了一支清曲。
裴昙说:“闲坐无事,我讲个和酒有关的故事,作为开头,随后我们接诗,三句曲词后,接不上的人罚酒一杯,如何?”
裴昙说的接诗饮酒法是贵族子弟中最普通的一种玩法。佛子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奉玄看佛子同意了,对裴昙说:“昙姐开头吧。”
裴昙说:“我在建业时,曾看《北史》里记了赵朝一个故事,记得很深,这故事适合在冷天讲,我就讲了:赵朝是许朝前面的朝代,赵朝桓宗是文宗的儿子、英宗的弟弟。桓宗践祚,憎恨母亲文宗,也憎恨自己的姐妹,让人砸了英宗给母亲文宗修的佛像,随后赐死了自己的妹妹襄城公主。桓宗赐襄城公主金屑酒,襄城公主信佛,说自尽者不能往生极乐,不愿饮酒自尽,于是桓宗就让太监勒死了襄城公主。我接诗:最是无情帝王家。”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