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49)
卢仲容问:“这就讲完了?”
崔琬说:“没有。”
卢仲容说:“伯玉,那你继续讲吧,我等着听呢。”
崔琬说:“传奇志怪有趣就有趣在这里,故事总在你意料之外,令人好奇。”
“好了,我确实好奇,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就别卖关子了。”
崔琬说:“舒迟入我彀中,我等一下再讲。我们抽个签吧,插一个故事,再讲这个故事。”
座中有人对卢仲容说:“你还不熟悉伯玉吗?你看我就不说话。现在你越着急,他越高兴。”
座中诸人都笑了起来。
崔琬让自己的侍女衡娘抽签,签子上写了“红叶”两个字,是清正的签子。清正用日本国语讲了一个故事,他身侧的童子为他把故事翻译了过来:
古时候,日本出云国有一位官员,去公卿家中做客。公卿命人为官员上茶,茶水用一个极其珍贵的茶盏盛着。官员喝茶时,看到茶水上有一个咬牙切齿的男人的脸的倒影,他看遍了屋子里的人,没找到这个人。于是他总觉得有人躲在房梁上,看了房梁上,没发现有人。
这个咬牙切齿的男人的脸,是谁的脸呢?没有人知道。
晚上官员借宿在公卿家,忽然有影子从墙上走了下来,那影子逐渐有了颜色,他的脸就是官员在茶水上看到的脸,官员吓得拔出了刀,向着影子砍过去——
清正说完了话,童子为他翻译说:“就在这时。”
清正不说话了,童子也不再说话。
崔琬说:“就在这时?红叶不要学我。”
清正用许朝话说:“就在这时,故事讲完了。”③
崔琬愣了一会儿,说:“……是吗?”
清正开口,童子代他翻译说:“这个故事叫《断篇》,是一个断了的故事。伯玉君说传奇志怪有趣在令人好奇,这个故事足够令人好奇,故事就停在了好奇的顶点。”
卢仲容笑崔琬不肯把自己的故事讲完,现在他也尝到被戏弄的滋味了。崔琬自己笑自己,舒迟入他彀中,而他正入清正彀中。
崔琬说:“罢了,那我把我的故事讲完,断篇虽好,但我这故事不是断篇。志怪故事不止会让人好奇。话接上文,女子消失在了江潮里。当天夜里,陈悝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女子穿着盛装召见他,对他说:‘我乃江神,昨天迷路掉到了你的鱼簄里。有人在我被困时侮辱了我,他实在该死。’第二天,陈悝所在的村中有一个男子死了。不久之后,陈悝也死了。”
座中有人问崔琬:“为什么陈悝也死了,他不是放了江神吗?”
崔琬笑了笑说:“钦民兄,你该先问死的男子的确是轻侮了江神的人吗?然后再问为什么陈悝也死了。志怪故事的世界好像和我们的世界重合,就发生在我们的世界里,比如丹徒的江边,但是志怪故事的世界自有秩序,这是对我们的世界的逾越——生死、男女、凶杀、□□、鬼神……它们以故事的形式出现,冲破了我们的礼法和禁忌。神灵可以是暴虐的,喜怒无常,忽然强大,又忽然无力,不讲道理,这就是志怪世界的秩序。很怪——怪——这就是志怪故事的一个有趣之处嘛。”
婢女再次端来了茶点。众人再次抽签,选出下一个人来讲故事。
座中有人讲在山中问迷路的人要不要睡七宝床的骷髅,有人讲被马革死死裹住变成蚕茧的少女,有人讲自嵩山登天持玉斧修月的狂生,有人讲生吃婢女其声有如吃核桃声的胡僧……
高平郡王在那天也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自己曾经入道,因此睡前有时候会看几卷《庄子》,有一天困意涌上来时,他恰好看到了蛮触二国的故事,经上说:“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高平郡王放下书卷入睡后,意外梦游了蜗角之国,一梦百年,经历了一场荒诞的梦境:
南方有二国,一曰蛮国,一曰触国。蛮国和触国互相攻打,伏尸数万,血流成河。高平郡王在梦中来到了蛮国,蛮国国相请他与蛮国国君见面,高平郡王对蛮国国君说:“我来自北方,北方物产丰富,北边的洛阳更是有‘陆海’之美称。君上何不攻打北方?”蛮国国君说:“郡王有所不知,北方有尸疫,尸群猖狂,无人敢北出。”
高平郡王游历诸国,去了触国,见到了触国的国君。高平郡王对触国的国君说:“我来自北方,北方物产丰富,北边的长安乃是天下第一都城。君上何不攻打北方?”触国的国君说:“郡王,我就是来自长安啊。北方有尸疫,尸群猖狂,无人敢北出。我被困在南方,南方物产有限,我只好与蛮国不断地发生战争,争夺土地。”
高平郡王问触国的国君:“君上南下几年了?”
触国国君说:“五十年啦。”
高平郡王说:“君上难道想埋骨他乡吗?”
触国国君说:“那好,我要回去。等我打败了蛮国,我就北上。”
触国国君已南下了五十年,接下来他又花了五十年,终于打败了蛮国。在南下一百年后,触国国君损失了百万军士,以沉痛的代价获得了北还的机会,他带领仅剩的五十个士兵不停地操练,操练了五十年,在南下的第一百五十年,他们北上了——
他们拆去了一部分横亘在南北之间的城墙,在他们背后,南方寂寂无人,那片土地上最后只剩下了触国国君和他的五十个将士。触国国君终于再次看向了北方,在恐惧和激动中,他鼓舞自己剩下的五十个将士的士气,他们一同做好了面对疯狂的尸潮的准备。他们山呼:“不畏血战,誓死北还!”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北方早就只剩下一地枯骨了,就在一百年前,在他们在南方和蛮国互相残杀时,北方的尸群已经全都饿死了。
面对着空无一人——既无朋友也无敌人——的北方,触国国君和他仅剩的五十个将士,忽然感到了无限的茫然。
作者有话说:
①寒山《登陟寒山道》
②改写自《洽闻记》
③改写自小泉八云《怪谈·茶碗之中》
第178章 先声3
他想起了韦衡
按许朝礼仪,在举行封侯之礼前,获封之人要先在家中笼居七日,再等待三日,才能参加受封仪式。
笼居七日,沐浴静心,长谢天恩,到了第七日,陛下将赠之铸有“受天百禄”四字的金鱼佩,获封之人接受金鱼佩,上表谦虚地自述自己对于德不配位的惶恐、感谢陛下的荣宠。
随后的三天中,如果天地之间不曾出现异象,那么在第四天,举办封侯仪式,正式成礼。
四月初六到四月十二日,第五岐笼居在青溪附近延巳里的一处宅邸中。宅邸是陛下送给第五岐的,陛下没在高平郡王住处附近给第五岐送宅子。
陛下觉得水目山好归好,终究还是离人群太远了一些,延巳里在青溪附近,里坊中住的大都是贵公子孙,其中没有普通里坊的嘈杂吵闹,但是也有人气。陛下第五岐说:“阿岐住在这里,八郎便会经常出门走走。他住在你家的时候,譬如冬天下雪,你们两个在廊下就着炭盆暖手,偶尔听见巷子里有人走动,这时才会真真切切有活在人间之感呐。”
陛下以前是个闲散的亲王,下雪时待在长安,和亲兄妹在宅中烤火取乐,不时有意料之外的人来拜访他——屋中的侍女穿起木屐走到廊下,去帮主人看一看来客是谁,木屐趿在廊下的木板上,发出轻轻的回声。那一声声回响……就是活在人间的声音。
然而,那样的人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陛下当了皇帝后,决定能替外甥和外甥女们想一想,就多想一想。他们是一家人,而他现在是长辈了。
第五岐在陛下送给自己的宅邸中笼居了七天,第七天写了《谢恩表》。四月十三那日,第五岐能离开宅邸里了,他出门去了一趟西州城。荀靖之在西州城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