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32)
他是房安世。或许是早已忘记如何分辨善恶的……假房安世。
房安世是个武将。假房安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颗将要腐朽的铁钉,钉在这岌岌可危的许朝的关键之处,虽有背叛许朝的风险,却还没有背叛许朝。如果有人提前将他拔去,这并不牢固的大厦……怕是真的要塌了。他是武将,乃是许朝南下后所依靠的重要势力,他死了,毗岚飓风将要刮起,巨大的权力自他的手中坠落,门阀暗中窥视,宵小蠢蠢欲动——他实在不知道,这场权力的变易过后,谁能笑到最后。
第五岐要他死,门阀恨不得他死,陛下心死,按照律法他一定得死。
他死了,谁能笑到最后呢?
这世界是无情的世界,当年的同袍要因为权力自相残杀、互相猜忌,最后一一死去。如果他拿不到最高的权力,那他不过是先一步领教了自己的结局。
大道本无情,谁能得生存?
假房安世对第五岐说:“我将你母亲的头和左手藏在了东府城和青溪之间的水渠里。东西用油纸包着,你去找吧。”他今天说了太多的话,他觉得累了。走吧,第五岐去找东西,他好自己休息休息。
第五岐肯定还会来找他的。因为——
东府城和青溪之间的水渠里,没有藏着东西。
建业的水道常常淤堵,高平郡王在带兵清理建业西边的水道,假房安世希望也能有人清理清理东边的水道,反正他来不及亲自带人清理了。
假房安世确实见过枕流药师的头颅。他将枕流药师的头和左手葬在了京口郡治下的云阳县,他曾在那里带兵,就将他师妹的一部分遗体安葬在了那里。他又找了一家人,年年为她扫墓。其实他不信世间会有报应,扫墓不过是生者表达自己的惋惜的手段。他惋惜枕流药师知道的太多,成为了他的阻碍。
谁都会有遗憾,就算第五岐得报血仇,送他去死,第五岐也还是会有遗憾,他的一个遗憾将是——
他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母亲的头颅。
第五岐站了起来,打算离开了,大概他是打算去找他母亲的头颅了吧。他要踏上一条歧途,开始一场白费力气了。
假房安世说:“师侄,你可真耐得住气。我以为我们再见的时候,一定会拔剑相对,在血中决出胜负……或许我们会打到建业的水沟里,沾上一身泥污,互相扼住对方的脖颈,死不松手。我想着我们都曾在岐山修行,学过同样的剑术,我是前辈,而你是可畏的后辈,我们得领教一次彼此的实力,而我还想领教你的愤怒——你恨极了我,我们会在水沟里拿出毕生绝技,畅快淋漓地决斗。在这一场决斗之后,泥污染血,我的剑将贯穿你的左肩,你的剑在哪里……你的剑落下之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第五岐说:“房大人,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叔’。师叔,我不对你动手,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好心,而是我恨你恨到无以复加,我怕自己打伤了你,让你在接受凌迟之刑时,没等受够一千刀,就断气了——我不能让你早解脱片刻,你不能少捱一刀。”
房安世看向第五岐,说:“一刀?你若恶狠狠打我一顿,定能解气,又何必在意落在我身上的一两刀。”
第五岐回答说:“人在身体无恙时,无法想象痛苦,唯有当痛苦发生、处在痛苦之中,才知道何谓痛苦。房大人,你大可以说自己不怕凌迟的刑罚——你怎么说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你受刑时,一定会疼到痛不欲生,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疼,你欠我的,落在你身上的最后几刀会为我讨回。我希望你记住你在死前经受的疼痛,这是你应受的报应。”
房安世微笑了一下,说:“那我受的报应,其实太少了。如果你非要用善恶来评判我做的事情,那我可谓杀人如麻,做下的恶事重如泰山,而我所得的报应与我所做下的恶相比,轻如鸿毛。”
“我请房大人在受刑时,反复想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你不会死在我的剑下或刀下。你希望和我打一场,如果你曾生出你应该死在我的手上的想法,那么我想……你是感到过愧疚的,你曾把死当成你的赎罪。但是你的愿望要落空了。我不会与你交手。你的罪,无处可赎,你的愧疚要始终是愧疚,一丝一毫,不得消减。”
“那你不会后悔吗?还是你是胆怯了,不敢对我动手?我希望与你对打,不是后悔或愧疚,而是想看一看,你我谁是更有武力之人,若我更有强力,我会活下去。你不杀我,我只怕你日后想来,机会在前,你却没能手刃仇人,要在夜里辗转反侧,再也睡不下去。”
“房大人,请你死吧,你死就好,我不在乎我是不是能亲自杀你。非我要杀你,是国人杀你,我不为你弄脏自己的手。我不会辗转反侧。你会辗转反侧,再也睡不下去。第二件事,你不该杀荀淳名全家。”
“哦?”
“你说贺兰奢的右手在你手里,那你应该知道,他右手的拇指少了一截,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拿剑了。”
“你知道这是谁做的?是谁?!我不后悔杀了荀淳名全家,只后悔我不知道是谁削去了兰奢的一截拇指,我后悔我没把他的全家一起杀了,给兰奢陪葬。”
“手指……是我师弟亲自削下的。因为……他不想复仇了。他想放下了。”第五岐说:“房大人,你既然已是房大人,当然不知道兰奢想过什么——他在削指之前,在纸上摁下了拇指的手印,将那张纸烧给了他早已死去的老师。他对自己早已死去的老师说,他要放下杀意了,希望他的老师能在彼岸为他的开悟而点头微笑。我师弟因你和尽宁师姑消失,才最终决定去复仇,而原来你欺骗他,原来他最爱的师姑也是因你而死……你不知道谁削去了我师弟的手指,他哥哥到他死都不知道他少了一截手指。在生命的最后,我师弟不但要死在他最敬仰的人的手里,连他想要放下过去的愿望、重新开始的愿望,也要一一被这个人……误解、毁掉、抹去。”
第五岐说话时,眉间难以舒展……贺兰奢离去的真相令他感受到一种独属于死亡的悲凉,寂寞、疑惑、不可置信、希望、希望的破灭、失望,或绝望,无朋友、无知己、无师长……他师弟的一生便如同被他亲自削去的一截手指,兄长根本不知晓他的事情、而老师不知道原因。
假房安世的面色骤然变了。
第五岐说:“第三件事,房大人,你要记得,你的家人也会和你一同受刑。你受刑时,你的家人也会发出呼痛声。我不会救你的家人……也救不了任何人——因为你犯下了罪。你犯下了罪,录公要求诛你家五族,江表门阀绝不会少数你一桩罪过、放过你一个家人。你若说你的家人无辜,可你杀死的人中,从来不缺无辜的人。人不能想象痛苦,除非身在其中,房大人,连坐之罪、剜肉之痛,这次你要亲自领教。”
“你!”
第五岐微微点了一下头,行了一礼,离开了静室。
“第五岐!”假房安世愤怒地喊了一声,他说:“我不得好死,而你不要忘了,你身负十万杀孽!这不是一个有情的世间,若我杀人是错、若这预言是真,我实在好奇,你会怎么看待自己满手的血?!”
第五岐停了一步,没有转过身看假房安世,只说了一句:“不劳你费心。”
不劳房安世费心。贞和四年三月末,冒名顶替房安世之人,受凌迟之刑而死。
行刑那天,陛下不忍去观刑;录公带众臣前去观刑,被鲜血淋漓、挂着血肉的骨架吓得呕吐不止,刚进刑室没多久就退了出去,并且连续七夜请比丘在自己家中彻夜念诵咒语;长公主因刑室中血腥气太重、受刑者叫声太惨,也在半途走了。一场凌迟,只有第五岐从头看到了尾。
血气酷烈,其味腥苦,其惨烈不亚于一场殊死鏖战。
假房安世死了。人活着时纵使有滔天权势,可是死了,也就是死了。《牡丹骷髅》中,有一具只有舌头的骷髅,假房安世死去时,第五岐想起了那具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