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78)
第五岐说:“哪里是挨一顿骂就能解决的事情。”
“那就挨十顿骂。胳膊、腿和心都长在我身上,要是有人不允许我见你,我却偏要见你。我翻墙见你,敲你屋门的时候,你记得给我开门。”
荀靖之这话说得很孩子气,第五岐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说:“不必翻墙,我肯定在路上等你,我们两个直接走了。挨骂是白挨骂。我没有犯错,奉玄也没有。”
第五岐说完,荀靖之忽然想,是的,他没有犯错。天地生他,他以真心爱人,这不是犯错。
第五岐是赶路来的,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荀靖之怕他太累,让他靠着自己小睡一会儿,他说等回了城里,他们有的是说话的时间。第五岐并不勉强自己,靠着荀靖之闭上了眼睛。
荀靖之静静看着第五岐,五岐兄的眉眼好看,眉毛清晰分明,一双眼睛美而冷冽,有英武锐气……眼睛若只是美,其实不够美,五岐兄的眼中有神,眼中的一点冷意,如大雪中有一点伽罗香。
超乎色相。
五岐兄闭着眼睛休息,荀靖之觉得也很好看。眼睛的贪欲在于喜欢看好看的东西,他有一次看着第五岐,看着看着想起来齐宣王的一句话:寡人好色。
寡人好色,荀靖之暂时收回了目光,靠着车壁,又想起了姨母冒雪和他一起走出宫去的那天。还俗,他销去了道牒。舅舅、姨母、哥哥……他的下属,互相攻讦的官员。第五岐在他的身边。
过去和现在纠缠在一起,荀靖之没想到,如今的自己竟然在处理越州的公务。五岐兄年少时可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吗?
克绍箕裘、踵武赓续,这样的词有时候让人厌恶。第五岐是武家子弟,他想打仗杀人吗,他不想打仗杀人。佛经或是兵书——人说慈不掌兵。荀靖之觉得这句话不对。只有见众生相而尚有一点慈悲心的人,才能用好利刃。
慈悲是将人当作人看。怜悯这个词太高高在上了,其实没人能超出这个无情世间,高高在上俯视所有人。菩萨的心是慈悲心,不是怜悯心。
无慈悲心者,见人如见蝼蚁,杀机之下,不存生机。
然而,每当荀靖之想起卢州,又会觉得,或许“慈不掌兵”这个词是对的。慈利众生,不利于己——韦衡因为那一点点介于怜悯与慈悲之间的心软,死在了龙门所。韦衡死后,卢州没有好起来。
这世间的成败仿佛只是偶然的集合,不会被仁义、慈悲的宏愿所感动,而是被人的贪婪、私心推着往前走。
寡人好色?荀靖之看向第五岐,不只是因为色相。五岐兄从不自命清高,但是从不贪于私利,荀靖之欣赏他的风骨。
“韦衡”……这已经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了,韦衡说他年少时不知道什么是镇军府,人难以预测自己的命数。以前荀靖之不理解韦衡的所作所为。现在他成了长官,曾经站在他身前的韦衡、师姐、师父、宣德郡守……都已退场,他手握权力,亲自面对着这个世界,他那年少时代的幻想和豪气已被现实压碎,或许他体会到了韦衡的感受,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官场,这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烂摊子,无数裂痕在暗中蔓延。
这世界是堪忍世界,苦在其中。钱、粮,兵马。宦海,上下。权力倾轧,利益纷争。
贞和二年,陛下赏赐卢家三顷良田,录公不敢接受良田,只请陛下将会稽郡外马坞山下的荒地赏给卢家。
许朝有律,垦荒所得土地归垦荒者所有。从明夷二年开始,百姓就开始在马坞山下垦田了:割去杂草、犁地翻出土中的硬石、废力把肥挑到田间、施肥晒田,百姓花两三年垦出了一块一块可以用于耕种田地。然而到了贞和元年,明州依旧上报马坞山下的土地是荒地,荒地是无主的,录公坐享其成,“谦虚”地将大片“荒地”收到了卢家名下。
越州浦江郡上虞县有五顷上田,但县中税收不足,去年有三个月没给县吏发饷。上虞县的上田是崔琬家的私产,崔家的田地免征赋税,从县衙走三千步就能望见城外的上田,不过,县令休想从上田里要到一粒稻子。
上虞县这样的地方到底是穷还是富?地是算多的,还是算少的。荀靖之有时候很想把吴宁郡的崔琬叫来,问崔琬知不知道他家一年能收几万石稻米。
秋日……该收赋税了,许朝正在征兵。
荀靖之看了看身侧闭目休息的第五岐,自己也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因为第五岐在他身边,他才敢放松下来——他一直不敢松懈下来,现在他察觉出自己有些疲惫了。江表门阀常年经营越州,越州的人情和政务都比郢州复杂得多。
左支右绌。
到城门外时,士兵核查入城人员,车马一停,荀靖之醒了过来。第五岐也醒了。第五岐醒得比荀靖之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揽住了荀靖之的腰,似乎是怕荀靖之在睡着的时候撞到了。
天已经黑了,西边的天色微微发紫。荀靖之醒了,车外有不少人在,第五岐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士兵隔着车向荀靖之问安行礼,荀靖之在车里回了一句“免礼”。
士兵按照规矩询问车中是否有人共乘,荀靖之说宛春侯与他共乘,士兵隔着车再向宛春侯行礼。
马夫在车轿外挂了灯笼,车内借了灯笼的光,不算黑暗。士兵放行,马夫驾驭马车,马一旦走起来,灯笼就随着马的走动晃动了起来,车内的光时有时无。车马经过了城门,进了城中。
荀靖之短暂地睡过,醒后头晕目眩,头脑不是十分清醒,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第五岐说:“累了吧,奉玄,今天早点休息吧。”
马往前走,明暗交错,光退了下去。荀靖之顺口回道:“不累。”
不算太累,荀靖之还想着在回城之后去找陈公绥一趟,让陈公绥重新清点会稽郡有多少北人,其中又有多少北人已经卖身为奴,不再是自由之人。
第五岐说:“我到郡城,见到了陈大人,我问陈大人郡王瘦了吗,一切可好,陈大人说郡王大概瘦了,郡王处理公务,中午若是抽不出时间,就拖到下午才吃饭。”
第五岐说的陈大人是指陈公绥,早在雪窝子海柔郡,陈公绥就见过第五岐了。第五岐来会稽郡,先去的郡城,是见了陈公绥问过了荀靖之去了哪里后,才出的城。
荀靖之说:“陈大人是大年岁的人了,怎么还告我的状呢。”
“嗯,奉玄不累,不过是忙了点。”
第五岐低低的一声“嗯”直触人心底,酥酥麻麻,“忙了点”——荀靖之不知道有多久没听第五岐这样带着一点情绪阴阳怪气地说话了,第五岐的语气像以往一般冷淡,又带着些外人听不见的慵懒。第五岐“嗯”了一声后,一股热意从耳际开始发烫,荀靖之猛然发现,他和第五岐离得很近,在黑暗中,第五岐的声音似乎就在他耳边。荀靖之说:“啊……哈哈……”
第五岐学着荀靖之的语气道:“哈、哈。我累了,就当陪我,这两天歇一歇吧。”
荀靖之被第五岐不冷不热的“哈哈”逗得笑了笑,第五岐想让他休息,不但要直说,还要在话里带点情绪说。光又落进了车里,荀靖之看着第五岐,光落在第五岐脸上,使得他的眼睛看着微微发亮,眼睫毛垂下了阴影,遮住了他眼下的小痣。
第五岐也在看荀靖之,眼神温和,似乎在等荀靖之说“好”。荀靖之在看他,他朝荀靖之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荀靖之好像在举着一把拉开的弓,弦紧易崩,他忽然想把弓放下了。他说:“知道了、知道了,明天一天,我绝不处理公务,一个字都不写。”
电光暴水,偶然相合,此身有限。
抛下身外事,不如彻底安下心来,休息一天——
能多见几面,真是好事。
作者有话说:
嗯,今天也是荀靖之被第五岐迷得死去活来的一天。
第197章 渡河1
高平郡王雅好音乐,郡王的家仆请一位年长的歌人去郡王的府上坐一坐。歌人能弹琴,抱琴上了马车,高平郡王的家仆提着灯笼跟在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