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117)
韦衡说:“老毛病了。头发不能转黑,身体也不像以前。”
城下人群的喊声太大,高勒没有听清韦衡说什么,喊了一声“啊?”
韦衡笑着大声说:“我说你耳背!”
高勒喊:“少将军,咱耳朵不背!”
韦衡走了几步,走到奉玄和佛子身边,高声问:“第五兄弟、奉玄,好看吗?”
奉玄说:“很好看!”
佛子向韦衡微微侧了一下头致意,说:“星火游龙,灯波明海①。龙海郡打铁花名不虚传。”
韦衡哈哈笑,说:“乾佑三年,我站在城墙上,第一次这样看打铁花,星光乱飞里,我一侧头就看到了我姨母,我和我姨母身体康健,龙海郡繁荣昌盛——我那时觉得,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了。”
奉玄记得很清楚,乾佑三年冬天隐微药师没有回堂庭山。韦衡说那年看打铁花有“人生至乐”之感,那“乐”能变成“至乐”其实也因为隐微药师那时也在城墙上。韦衡是个可以把心意埋藏得很深的人。
韦衡说:“明天你们就去沧阳吧,住上三五天,替我看看海。我高兴呀!”
奉玄问:“心准哥看过海吗?”
韦衡说:“嗐,我怎么能没看过海。我小时候就想看海,我娘有一条珍珠项链。室韦语把珍珠叫成‘步六德涅’,意思是白芍药花苞。白芍药是草原上的珍珠,珍珠是海里的白芍药,我从学会了‘步六德涅’就想看海。”
佛子对韦衡说:“我听说小韦将军有室韦名字。”
韦衡“嗯”了一声,没有说自己叫什么。
高勒这时颇为自豪地接话说:“第五公子不知道吧,咱少将军汉名的‘衡’就取自室韦名。少将军的室韦名是‘昆禾弥企衡’,‘昆禾’是伐折罗部的大姓,意思是毛色鲜亮的狗,室韦人敬狗,伐折罗部的图腾就是狗,‘弥企衡’有昌盛、昌德的意思,含义可好了。”
韦衡拍了一下高勒的肩,说:“我姓韦。”他说:“明天我这俩兄弟去沧阳,你找四个轮休的士兵陪他们去,虽然轮休,也先给他们批十天的假,让他们把我这俩兄弟毫发无伤送到博平再回来。”
韦衡对奉玄和佛子说:“第五兄弟,奉玄,记得掏钱,我不是让他们白送你们的。我让他们白送你们一趟,你们两个想必也不肯。”
奉玄这次没有拒绝韦衡的建议。
韦衡和奉玄、佛子下城时,韦衡忽然问佛子:“第五兄弟,我听说你有一支笛子,名叫‘准提’,是一支可以让听者梦见故人的笛子,可是真的么?”
佛子说:“我确实有一支名叫‘准提’的笛子。小韦将军,梦见故人不是因为笛声,笛子只不过给了听者一个寄托,让听者可以借此坚定心念。如果心念本身就足够坚定,不论听不听见笛声,都会梦见故人。”
韦衡叫了一声:“高勒呀……”
“哎。”高勒看向韦衡。
韦衡说:“你偏要提室韦的事,提我的室韦名。我想见的故人忽然太多了,心乱了,也不知道到底最想见谁了。”他对佛子说:“有机会再听第五兄弟吹笛吧。天晚了,回去之后你们也早些休息。”
第二天,高勒找好了送奉玄和佛子去沧阳的士兵,奉玄和佛子带着四个士兵向东去了沧阳。
十一月过半,天气应该很冷,然而从早上起却忽然一点都不冷了。奉玄骑马时穿着防风的袍子,在马上跑了一会儿,甚至觉得很热。跟奉玄、佛子一起走的一位士兵对奉玄说这叫“大冷不下雪”,冬日忽然出现回暖天气,意味着最近要下大雪了。
奉玄和佛子来到沧阳那天,沧阳没有下雪。奉玄和佛子上午进入沧阳地界,没有进入郡城,绕过郡城后直接向东走,住在了郡东平宁县里的一家客舍中。客舍离海不远,在屋中隐隐可以听见海涛声。
冬天来海边看海的人很少。幽州的海岸上多生岩石,惊涛拍岸,卷浪如雪——卢州沧阳郡的海比幽州的海安静,平宁县一带海岸平坦,岸上只有沙子,一望无际地沙子静静铺在平地上,被咸涩的海水浸湿。
韦衡说冬天海边没有鸥鸟,韦衡说错了。奉玄和佛子沿着海岸漫步,海水“哗哗”作响,有几只鸥鸟从远处飞了起来。海边只有奉玄和佛子,显得十分寂寞,奉玄和佛子沿着沙滩漫无目的地向前面走,心渐渐沉静下来。这一片海水呼吸吐纳,发出“哗哗”的水波声——如同一个人并不说话,但是静静地呼吸,存在于世,这一片海水在广漠的沉默中以水涛的波动声响证明自己长久存在。
无边无际的海水给人一种万物亘古不会变动的错觉。
海风刮了起来,湿冷微咸,那股冷意似乎能借着风吹进人的骨头里。奉玄裹紧了披风,转身背对风吹来的方向躲避寒风,就连细碎的头发也被风吹了起来。佛子帮奉玄整了整衣领,两人迎着风继续往前走,又斜着往海水的方向走了几步。
远处海天相接,露出一些朦胧的山影,那些山影从奉玄的位置看,就像浮在海面上一样,这令奉玄想起女娲将山放在鳌背上的故事,也想起传说里的海上仙山。太阳像一个铜镜似的,低低挂在海面上,将低处的天色染得发黄,高处的天空则显得有些发紫。奉玄看了一会儿太阳,收回目光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黑。
海风继续吹着,呜呜直响,奉玄低头,看见近处的海上涌动一些着浮冰。海水的颜色泛蓝,透明的浮冰随着海水的波动互相撞击,令人觉得看完眼睛都变冷了。
佛子伸手抓了一下奉玄的手,奉玄的手指冰凉,佛子于是也不松手,继续拉着奉玄,给他暖手,问:“奉玄,风冷,回去吗?”
奉玄说:“明天要是下雪,就看不见这样的海了。”
佛子说:“下雪就看不远了。我听说内亲王是从更靠南一些的海边走的,从那一片海往东边望,天气好的时候就能望见海对岸的几个小国,渤海国、悬令国,更远一些,就是新罗。”
奉玄说:“我没想内亲王。好友,我们一起走,我不想别人。”
佛子说:“哦。”
佛子叫奉玄:“奉玄。”
“嗯?”奉玄看了佛子一眼。
佛子问奉玄:“上回在海柔的海边,你说我们啮臂为盟,你这样说时,心里在想什么?”
奉玄说:“我心想我真是被你气死啦。”说完自己笑了一下,说:“气不死,开个玩笑罢了。”他说:“那时你和我说话了,我就不生气了。我那时想起来我外祖,想起我外祖和我说过,啮臂为盟的两个人有不一样的情谊。”
奉玄的外祖就是当今的陛下,陛下重视兄弟,尤其重视哥哥——也就是故去的高宗。陛下在哥哥去世后逼死了一直被哥哥护在身后的亲弟弟寿王。
奉玄说:“我外祖出生时难产,差点害死母亲,从小不受母亲疼爱,但是他有一个哥哥,也就是我大父,十分疼他。我外祖年轻时常年征战,别的将士与母亲分别,与母亲约定一定回来,我外祖的母亲从来不这样说。我大父身体不好,知道弟弟是代自己出征,心疼弟弟,所以在我外祖要进攻洛阳前,与他啮臂盟誓,要他一定平安回来、一定平安回来。”
奉玄看向佛子,在海风说:“五岐兄,我们不是亲兄弟,我也不想和你当亲兄弟。我希望我在你心里是不一样的。”
天色已经开始转黑,但是奉玄依旧能清清楚楚看见佛子的神情。佛子很认真地说:“奉玄吾友,我近来甚至不太愿意叫你‘吾友’,因为吾友这个词不够特殊。一个人可以有几个朋友,吾只认识一个奉玄。”
当佛子渐渐不再叫奉玄“吾友”时,不意味着他开始疏远奉玄了,恰恰相反,这意味着他觉得奉玄很重要,重要到让他不想再用“吾友”去进行称呼了。
奉玄侧了一下头,觉得海风很凉,他不像往常一般觉得自己的脸烫,只觉得心脏处似乎有一团温热的火焰在颤动——那种感受绝不热烈,并不灼伤他,温和而奇异,小心地在他的血脉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