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42)
马停了步子,家仆请卢仲容下车,替他叩门。
周鸾的家仆为他通报,卢雅从宅子里走了出来,接卢仲容进去。
卢仲容对卢雅说:“阿雅怎么来了?”
卢雅说:“哥,你觉得我没安好心,是不是?”
卢仲容笑了一下,说:“你看你自己不都知道嘛。”
“哥,我是来和凤友哥说正经话的。我是纨绔子弟,父亲说我‘手里玩香囊,长大没出息’,我爱犬马斗鸡,又没脑子。我……我觉得自己原来真的没什么用。所以我来见凤友哥,和他说话。”
“哎呀,阿雅呀,你是怎么说话的,你这话里的意思是你凤友哥也没用。”
“不是不是!我是来问凤友哥入仕是什么感受的。我要是问你们,你们是平步青云的骄子,我一问,你们会在心里笑话我没本事,又会告诉我出仕没什么大不了的。凤友哥既然想致仕了,我问他,他肯定会告诉我的,告诉我入仕的不容易。”
卢仲容奇道:“你写信问问你父亲不是更好么?你给你父亲写信,他一定高兴。”
卢雅说:“嗐,他准会说些什么‘余家逆子又涨一岁,不学无术,又在瞎想。’这样的话,还要说得文绉绉的,然后告诉我出仕很累,他养家不容易,要我做个孝子。他累,他累也没耽误他纳妾。”
“阿雅不问入仕的好处,怎么先问坏处?”
“我怕我真没本事,入仕没多久也就想跑了。我身强体健的,不像凤友哥能退一步。我不进还好,要是进了一步又要退一步,那不就变成了大笑话。所以入仕之前,我要想好。”
“你若是有心步入仕途,就一定能走下去。你不进步,先打退堂鼓,那可没有进步的时候了。你年岁不大不小,柏大人说得对,我不该总是护着你了。你也该为家里分忧。”
卢仲容提起了柏中水,卢雅说:“哦,对了,高平郡王家的人来过,他的封地送了好多鲜鱼来,他让人给凤友哥送了一些鲜鱼,其实也是送给昙姐的。”
卢仲容隐隐觉得头疼,他说:“阿雅呀,不要说‘他’,要叫‘郡王’。郡王是好意看望凤友兄,你把话说的像是……唉,阿雅,我头疼呀。”
“哥怎么头疼了?”
“头疼我弟弟说话不过脑子。”
“我不像你和伯玉哥,说话出口成章的。我要是有伯玉哥一半的天赋和文采,我一定早早入仕了,也不在家斗鸡斗狗。”卢雅说:“哥,我听说第五岐回来了?他是郡王的好友,我真好奇他长什么样子。要是第五岐早回来一阵就好了,柏中水也就借不到郡王的力了,郡王理都不理他。”
“阿雅,要叫‘第五公子’,或者‘侯君’,第五家阿岐是高门子弟,身份尊贵,陛下又要为他封侯——你叫‘公子’是敬重他的家世,尊重他为公卿子弟、贵公子孙;你叫‘侯君’,是尊重他的身份、敬仰陛下的天恩。而你直呼大名,就是冒犯了。”
“好、好,我叫他‘第五公子’。”
卢仲容和卢雅说着话,跟着周鸾家的仆人走到了屋前。夕阳正落,屋子的帘子撩开着,屋里的地上撒了一地金色。
周鸾在屋中的坐榻上坐着,看见了卢仲容,要下榻来接他。卢仲容虽然没听见周鸾咳嗽,但是怕他身体不适走不得路,连忙说:“不要起来、不要起来。”说着赶忙走进了屋子,“我们是表兄弟,不需要这些虚礼。”
周鸾说:“舒迟哥担心我又病了,我可没病。”
卢仲容说:“那是累了?”
周鸾的家仆请卢仲容和卢雅入座,婢女为他们倒水。
“我说实话,舒迟哥别生气。我在屋子里看见落日的光,觉得好看,就没去接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几次这屋子里的一地金光呢。很好看,想多看一会儿。”
卢仲容说:“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往后想看多少次都是有的。”
周鸾笑着说:“不是看不见落日啦,是我想回毗陵。”
“怎么……连在建业住也不住了吗?”
“舒迟哥,我没有大才,我真的累了。也不是身体累,是心累了。阿雅那会儿问我在朝为官是什么感受,可会有陶潜那样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愤吗?我说不气愤,我想致仕,是觉得自己太愚笨。我是个惫懒人,想不出心计,也不够聪明,听得出来一些含沙射影的话,自己又说不出来,要看一些眼色、要站一些队……明交暗攻、互相攻讦,我实在适应不来。外祖对我不抱期望,可我要他失望了。身累和心累,总要选一样,我只想退,退到再也不见官场中人的地步,依靠自己的力气种一亩地,自己养活自己。”
“凤友要致仕,我只说一句:你不为周家想,也要想想昙娘。你成婚了,不是个单身公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是一家之主。凤友,晴耕雨读虽好,可你还要想想阿昙过不过得惯乡野的日子。你们日后有了孩子,他是贵公子孙,可是出生后不住在建业,住在乡下,又怎么显出‘贵’来呢?”
“我不要孩子,昙姐可以独自住在建业。我与昙姐说过致仕的事情,昙姐回我‘于陵子终 ’四字。”①
“‘乱世多害’,现在又不是乱世,不该说于陵子终。唉呀……可你独自走了,这说出去……”
“舒迟哥,”周鸾说:“这世上没有容易做的事。我家广有田地,可是我想去种地,也并不容易。我下决心要自食其力,这不容易;我下决心不听别人怎么说了,这更不容易。只要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了,我只按着自己的心走,退隐田园,我才能真的高兴起来。你们说我该出仕,我出仕过了,也算给过你们交代了。婚,我也成过了。你们不必怕我婚宦失类了,我给过所有人交代了。我唯独没给自己一个交代。”
卢雅听着周鸾和卢仲容说话,忽然说:“凤友哥,这世上也有容易做的事,我看伯玉哥入仕,就很顺利,也很容易。我真羡慕他啊。官场尔虞我诈,他走得稳稳的,像他这样有天赋的人太少了。我想,我和你一样,都是要怕的。”
卢仲容叹了一声,对卢雅说:“你羡慕他做什么?”
“我不该羡慕伯玉哥吗?他写文章作诗都好,进士出身,天下闻名,他的交往也广,而且年纪轻轻,已在家里算半个主事了。我被郡王叫走时,伯玉哥陪我在郡王府里待着,早上说不上朝就不去上朝,他祖父也不会训他。真好呀。”
卢仲容抬眼看卢雅。
卢雅说:“诶,哥,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卢仲容说:“你以为伯玉有天赋,你知道他多累么?在你学会斗鸡走狗那么大的年纪,他却在长安求学。他写信给我,说长安风尘大,他吃住都不习惯,每天还要读书到三更天。冬天北方下雪又结冰,他不肯休息,拿火烤化了砚台上的冰,继续练习写文。他的好友投军了,他不认输,不肯靠着恩荫入仕,要考进士,我笑他发疯。他考中了,显得我比不上他,可我倒是一点儿都不嫉妒他——他发狠用功到头发都白了几根,那时他也才二十多岁,就有了白头发。
“凤友说得对,没什么容易的事,种地不容易,当一个你眼里的天赋超常的人也不容易。阿雅,你只想着人能靠天赋,你伯玉哥写诗要写得好,作文时要用最多最恰当的典故,这不只是天赋,也是苦功。你不要嫌我说教,你实在是不懂你伯玉哥。他要出人头地,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显得是个心气傲的人,可是他回家看见他父亲,一点都不开心。
“你伯玉哥和祖父亲近、在家里主事,也都是因为你伯玉哥的父亲不成样子——他不成样子,可唯独傲气得不得了,他的傲和你伯玉哥的傲可不一样,你伯玉哥做得好了,他便说这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这都是应该的,你伯玉哥做不好了,他便笑话你伯玉哥。你看你伯玉哥谈笑自若,他是心里总有谋划,才能把事情做好。他累得要命,他父亲不说他一句好,你说他每天看着清清闲闲的。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遇到事了,便推说都是自己没天分,所以做不好……这天底下,有几个只靠天赋就成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