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98)
那就是在三鼎甲更前一些,许莼就已发现了自己身份,兴许是诗集,兴许是……他看了眼方子兴,这憨子招待两位表兄,又是在京里,不大会掩饰,被发现身份官职大概也不奇怪。
盛家人个个精明能干,许莼的舅父既是掌家的,能教出三个儿子如此优秀,恐怕也不是一般人。
他这身份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许莼太久,原是打算着等他出了孝,回太学上课。届时靖国公府这些糟心事也淡了,到时候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慢慢和他说。到时候盛家太夫人去世已久,长房都离远了,盛夫人当家作主,许莼便是知道自己曾插手干预此案,知道祖母和长房的腌臜事,也不至于对自己生怨或是在心中有什么嫌隙。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见猎心喜,看到盛家两个表兄着实是将才,又娴熟海上贸易。他谋海事已久,偏偏这几年没腾出手脚,物色到合适的人。这海事一开,必动许多人利益,光靠主君支持是不够的,非大智大勇、能文能武,既了解海事,又精通朝廷官僚关节之臣子不可为,心性还要极坚忍,不能过于迂直,否则便是玉石俱焚,一败涂地。
兴海事绝不仅仅是开几条海路,行海上贸易如此简单。东南财赋重区,没有强大的海防军务支持,做不成。前朝剿平浙东红毛倭寇的朱秋崖,被诬擅杀,激愤服毒。可悲的是他为剿寇主张禁海,却偏偏又与主张通海的重臣及闽浙士民形成了尖锐的矛盾。泛海通番与保护商队拒寇海上,这本该是互为唇齿的。
之后的官员,不是被调走,便是被冒功,被政敌参纵寇、嗜酒费事问斩,多少重臣在海务剿寇上被吞噬,正显示着这其中利益的错综复杂,唯心志坚定之能臣方可谋之。
因此盛家这三个有勇有谋的儿子,不怪他一见便动了招贤的心,这才吩咐方子兴去招待结交,埋下一闲棋,想着来日和许莼说开,便提拔他舅家一二。许莼自己不愿入朝,那总得有人护得住他,三位表哥便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谢翊慢慢将那几页纸看完,想起许莼这暑热之病来得突然,如今看来,必是心中烦闷,那日见到自己,不似之前憨顽天真,又分外黏人,还套着话问自己对三鼎甲的看法,自己当时一时不慎,刻薄了些,一番褒贬,这孩子原本就自厌得很,看三鼎甲都被自己如此鄙薄,恐怕就越发自卑自弃,觉得自己肤浅,害怕被自己看低。
如今想来,自己那日应也是有些酸意,介意许莼太过关注他们,又不知许莼心病,还当着他的面赞他表兄果敢勇武……
谢翊将那几张纸放回去,看了眼贺知秋方子兴等人尚且还侯在下边,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只命了贺知秋先回去,不许宣扬今日之事。
苏槐看着谢翊冰冷的脸色,低声道:“陛下,如今让快马去和闽州提督夏纨传口谕,尚且还来得及,料想盛家绝不敢违旨的。”
谢翊道:“不可。”
方子兴也躬身道:“我家也有几条快船,陛下若允,我亲自乘船去,把世子劝回来。”
谢翊目光落在几上那本《拒雪堂诗集》:“不必。”他语声冷涩:“若是盛家外祖、或是盛夫人知晓此事,一时错会朕意,来个仰药服毒,又或者三个表兄尚武,追劝有个什么差池……就无法收场了。”
苏槐想起了不久以前现成的例子,靖国公府的太夫人,那可是自己办砸了的差使,连忙屏息不敢再多言。
谢翊慢慢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纵四海九洲,无人敢冒违君之罪,但也无非一死,人若死了,天威再盛,又能如何?”
“留不住,便罢了。”谢翊自以为早已铁石心肠,却到底难耐酸楚:弃朕而去之人,也不差此一个。当时赠他一字思远,如今看来今日这是应了谶,如今烟水茫茫无觅处,自己也只能“忽思远游客,复想早朝士。”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谢翊长长吁了一口气,摸了摸那张素笺,上面字迹是少年意气,却藏着情之忧怖。他命方子兴道:“叫甲一立刻动身去闽州,让夏纨出面带去,密见盛长洲,让他安排到世子身边,只说是盛家的奴仆。”
方子兴连忙应了,出去安排。
谢翊坐在殿中许久,才慢慢将那匣子封上,心道:既有志有心一番作为,朕一开始诱之乱之,陷他于佞幸一途,倒不是君子所为了。
他年少贪欢,不经世故,朕却年长这许多,竟也一时失了智。将来史笔如椽,臧否人物,他也入了那佞幸传,皆为朕误了他。
作者有话说:
注: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孟冬寒气至》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
忽思远游客,复想早朝士。——白居易《风雪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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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这是恋爱脑被幼鳞凉水一泼,贤者时间到了。
第67章 莫忘
许莼在站在船头, 看着江风浩荡,刚开船时的兴奋已褪去,如今却只反复想着自己写的那信, 九哥会不会觉得自己出海竟只一纸半语, 不告而别, 对九哥太不尊重,对他们之间的情分看得不重?
九哥本来第一次见自己就觉得自己轻佻浮躁, 如今越发觉得自己不靠谱了吧,再则自己一去少说也要几个月,九哥日日不见自己, 这感情也就生分了。
但当时自己也不知写什么理由才好, 若说自己是去做出一番事业来, 这人还没走就放此大话, 到时候一事无成,有何颜面回去见九哥。
而且九哥如今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他身份,自己若是忽然又反悔说想要入朝帮九哥, 因此才奋发向上,九哥只会觉得自己心性没个定性,一会儿要这样, 一会儿又要那样,越发看不上自己了。
再则自己出海就能学到什么东西, 自己心里也没数,只是隐隐知道自己继续在家中读书, 定然也不会有多少长进。倒不如出来看看, 行万里路, 开阔一番眼界, 兴许自己心中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时反复踌躇, 百爪挠心,越发伤神,盛长天和盛长云看他如此只以为他暑热之症未好全,长途行船不习惯,因此越发哄着他,不是变着法子让人做了精致饭食来,便是想法子带着他打牌钓鱼等,只教他开心起来。
许莼不想让舅父担心,便也强颜欢笑,自己在舱房中,却又反复涂涂改改,只想着等到了闽州,还是再给九哥捎一封信回去,描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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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州。
盛长洲接到下仆通报闽州提督太监夏纨到访,吃了一惊,慌忙整衣亲自出来迎接。
却见夏纨穿着便服,身后带着个侍从走了进来,见到盛长洲拱手作揖道:“小盛啊,上次得了你好些玩意儿,没能好好谢谢你,今日过来却是有正事。”
盛长洲深深作揖拜见道:“夏大人客气了,有什么差遣请吩咐。”
夏纨和颜悦色:“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我这次来,也是受人所托。”
盛长洲一怔:“还请夏公公明言。”
夏纨正色道:“在下受人所托,转告盛少东家一句话。”
“幼鳞执意出海,海上风高浪险,盗寇横生,吉凶莫测,可危可惧。吾实放心不下,现有一贴身侍卫颇精悍,愿借君之手,以盛家奴仆之名赠之,不离身左右,则稍可宽心。幼鳞性跳脱,不识人心险恶,还望君多选老成家仆随行,多加嘱托,出门在外,当以平安为念。当日京城与君短短一晤,知君稳重老成,故托付之。”
盛长洲听完面色微变,迟疑了一会儿问道:“难道这是九爷吩咐?”
夏纨微微一笑:“可不正是?贵人有嘱托,还望兄台多多留意了。这位护卫,无名无姓,九爷有吩咐,兄台可为之起名即可。”
盛长洲看向夏纨身后那侍卫,双眸精光闪耀,太阳穴高高鼓起,想来是内家高手,连忙深深一揖:“有劳兄弟辛劳卫护吾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