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38)
“于赤贫灾荒之中的饥民来说,三餐饱食四季衣裳便已是奢;于寒士平民来说,绣袍缎履,佩金饰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为奢;于士大夫来说,酒池肉林、修建楼台、蓄养姬妾、纵欲无度为奢。奢侈不奢侈,这是你自己心中当有个底线。总以惜物恤民为上,若是四体不勤还暴殄天物,那便过奢了。”
许莼愧道:“我知道了,九哥宽慰教导我,我都听了。九哥之前住在我这里,看到我生活奢侈,是不是也觉得不妥。”
谢翊摇头:“我只体会到卿赤诚待我之心。”
许莼并不怎么信,眼睛只看向谢翊:“九哥这还是在宽慰我。我知道九哥其实颇为简朴自律,不讲究这口舌之欲。”
谢翊轻轻笑了声:“人皆有私,怎会无偏好。我小时候,有一年生病发烧,嘴里什么都不想吃,当时服侍我的一位妈妈便花了些银钱让厨房做了鲥鱼豆腐汤来给我喝,我第一次喝,只觉得十分鲜美,很是喜欢,全都吃尽了,还和那位妈妈说,晚上还想喝。”
许莼想象着小谢翊,定然也玉雪可爱:“我是看九哥挺喜欢喝鱼汤的。”
谢翊摇头:“结果没到晚上,我母亲就带着那位妈妈到了我房里,命那妈妈跪着,数落她教唆我奢侈之罪。又与我说……我父亲从前如何简朴。这鲥鱼百姓获取极为不易,出水便死,从南方运到京城,耗费诸多人力。因着多刺,做起来也耗费人工,诸多人工人力,只为供应我一口汤,一旦形成份例,年年都要供应,此实为大罪,然后便当着我的面命人将那妈妈拉下去杖毙了。”
许莼震惊看向谢翊,谢翊看着他笑了下:“我当时也与你一般,十分愧疚,既后悔自己为着贪吃一口,害死了服侍自己的妈妈,又憎恨自己贪图口腹之欲,不恤民力,不知自律,之后整整一个月没有吃过一口肉。”
许莼震惊坐起道:“九哥,这不是你的错!”
谢翊微微一笑:“对,我后来才知道,那鲥鱼原本就是厨房采办预备供应给母亲的。母亲那边一直是有单独的厨房,想吃什么都有菜单子送上去给母亲勾选,厨子精心做来。莫要说鲥鱼,什么山珍海味但凡想到的都能供应。便是不应季的瓜果鲜菜,除了设冰窖贮藏以外,还有温泉庄子特特搭了大棚,里头再点上炭火,种了时鲜瓜果来供她食用,每岁数千万花费在这上头。”
许莼睁大眼睛,谢翊笑道:“她这般待我,无非是要控制我罢了。当然,用的道理也很是光明正大。直至今日,我每吃一口贵重难得些的食物,穿略微靡费人工一些的东西,便有罪恶感,觉得那是民脂民膏,不该享受。”
许莼不由自主伸手握住谢翊的手:“九哥!”他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在这上头被苛待过,他只隐隐知道九哥应当出身高贵不凡,权势倾天,却没想到九哥竟是如此被严苛管教,心中不由又怜又惜,只恨不得没有早日遇见谢翊。
谢翊低头看着许莼含笑道:“如此你心里好受些了吧?但凡要责备人,随便就能拣出大义凛然的大道理,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端地只看对方的目的,是真的为你好,还是有甚么别的目的。世上无完人,不必为着旁人苛求自己。”
他看许莼情绪平复了,这才道:“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来,把灯点亮些,别伤了眼。”
许莼连忙将几上的油灯抽开拨片,灯亮了起来,谢翊这才发现原来几上,墙上都有灯枝,对面许莼正跪在榻上去将墙上的灯架也一一点亮,双足又露在外边,小腿肌肤薄而透,脚踝血管清晰可见,充满着少年人的勃勃活力。头发胡乱披在肩上,一身袍子揉得稀皱,侧脸鼻头通红,眼皮尚且红肿,睫毛湿的,眼珠子被眼泪洗过,灯下看着亮而剔透。
谢翊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先将那卷轴打开,铺在几上。
许莼转头看到这画展开满纸青绿,宫阙上群鹤翔集,失声道:“是《瑞鹤图》?”
谢翊笑道:“对。”
许莼又惊又喜,低头下来仔细看了看,震撼道:“这……好像是徽宗真迹?不是说收在内宫珍藏了吗?”
谢翊道:“宫里时不时会举办义卖,将内库里的东西通过内务府义卖给各皇商买办,拍卖只记账,不收现银,各地皇商回到本地后,将所认的钱折成粮食存入各州县义仓,以供灾年之备,这是定例了。这画去岁就已卖了出来,主人正好与我有些交情。知道你喜禽鸟画,前些日子我就已与他要了来,本就备着要送你的,太忙了一直收着。可巧今日正好听方子兴说了,索性便带过来给你。”
许莼大为感动,心中知道能买到宫廷义卖之物的,定然不是一般人,九哥讨了这画,必然付出了大人情,且未必是之前要的,只怕是知道今日自己受了委屈,才巴巴地去拿了来深夜拿给自己。他低声道:“这样的真迹,宫里也舍得拿来义卖……”
谢翊轻描淡写道:“亡国之君的画,留着不祥,不若卖了还能活些饥民。晚上看画也看不清楚,你先收着吧,明日光线好了你再慢慢赏玩。我还有旁的东西要给你。”
说完却是从下边提了一个书箱来,给他道:“这几本书,你有空自己看看,若有什么不懂的,只来问我,这是禁书,不要让外人看到。”
许莼怔怔打开那箱子,看到里头几本书,都是半旧了,但书页平整,看书名分别是《藏书》、《史评》、《焚书》、《初潭集》等,里头批注甚多,看着字迹银钩铁画,超逸秀绝。
许莼注目于那字上,一边问道:“禁书?”
谢翊笑道:“是,这都是李卓吾先生的著述,我少年之时偶然读了,觉得很有益处,便将他的书花了点心思收起了,学了数年,这最后一本是我读书的时候顺手写的一些心得,你也可看看。”
许莼看是如此珍贵的书,手轻轻拂过那字,心里想着原来这是九哥的字,写得这般好,一边心中惭愧,退缩道:“可是九哥,我不学无术,这样珍贵的书,您还是留着,放在我这里,浪费了……”
谢翊道:“你看了就不浪费。这位卓吾先生,也是闽州人,和你母家一般,亦是出身海商世家。原本姓林,因着祖先得罪了御史,家族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家境败落,不得不改姓李避祸。后来考科举进官,十分有才学,千古卓识,可惜离经叛道,狂傲不羁,最后被诬下狱,自刎于狱中。他曾说过,‘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
许莼道:“他的书为什么会被禁?”
谢翊道:“因为他说‘人皆可以为圣’,‘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狂悖乖谬,非圣无法,大逆不道,所以朝廷正统容不下他。”
许莼睁大眼睛,似乎有些不解,似乎又有些震惊,谢翊看他眼皮还微微有些肿,不忍继续吓他,笑道:“你会喜欢的,这位卓吾先生的一些想法,比如反对重农抑商,他说: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许莼小心翼翼问谢翊:“九哥读这些书,也是因为反对朝廷正统吗?”
这话问得奇,平日种种蛛丝马迹,这少年不在乎不探问,不问他仇家为谁,不问他究竟住在哪里,不问他究竟日日忙什么,却忽然平地生惊雷问一句是否反对朝廷。
谢翊注视了他一会儿,对方目光诚挚,仿佛若是自己真的谋反,他也要想着如何帮他。他倒是想问问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站在自己身后,但还是不忍吓他,对方毕竟身后有着亲族,偌大盛家,何必让他担惊受怕。想到此便微微笑了:“我读他的书,不一定就是我都信他。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有句话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士贵为己,务自适’,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道,万世名教也好,旁门左道也好,能为我所用,即为自己的道。圣贤亦有过,你当多读书,读多了,便不会尽信书了。”
许莼怔怔将那些书放好,看着谢翊,哪怕他仍然有些一知半解,此刻却也知道谢翊待他良苦用心,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心下想着:虽然九哥无意于我,待我却也绝无鄙夷轻贱,他只希望我好好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