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63)
苏槐心中叹息一声, 果然又挂了回去。
谢翊在灯下看了一会儿, 闭了闭眼睛, 少年之前在病床前为他读的《佞幸传》清晰明白得仿若昨日。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那几笔兰草, 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之后数日他不曾离宫, 有条不紊处理国事,甚至还雷霆手段,收拾了好几位尸位素餐的勋贵,一时朝中人人侧目,上下全都提起了精神来。
这日却是与欧阳慎等几个近臣去钦天监,因着钦天监接连禀报称星象有变,有客星幸入北斗。谢翊倒不在意这些,但钦天监这个部门在研究历法、预测晴雨、安排农时上用处大。
“客星犯,帝王疑。”钦天监当成件大事报了上来,他也只能意思意思跟着近臣过来看看,若是帝王有事就有星象的话,从幼至今他生死之间,不知得有多少客星犯帝座了。
他与欧阳慎等听了钦天监一些奏报后,便与诸臣上了观星楼观星,还是黎明时分,今日不上朝,天空中的星星几点十分明亮,然而就这个时候,四处静谧,却能听到远处遥遥传来击鼓声。
越是走到观星台上,击鼓声边越发清晰起来,谢翊走到台旁栏杆往下望去:“是什么声音?”
钦天监监正连忙答复:“这附近是春明湖,附近太学的学生听说组了龙舟队打算参加端午北苑竞技,因着白日有课,因此都是清晨或是晚间练习龙舟。”
欧阳慎笑道:“闻说每日这里练习龙舟的队伍不少,引来无数士女争相观看呢。”
谢翊扶着栏杆看过去,果然看到一艘龙舟穿行湖面,龙舟上数名男子精赤上身,露出了矫健半身和结实有力握着木浆的手臂,鼓起桨落,浆整齐划一地入水、移桨,充满了韵律感。
谢翊很奇怪自己目力一般,居然能清晰地在那些人中一眼便认出了许莼。
龙舟越来越近,谢翊甚至能清晰看到他红色额带下充满生机的明亮眼睛,那平而宽的肩膀,窄紧结实的腰,手臂上肌肉因为使力而隆起,汗津津,湿漉漉。
谢翊心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淡淡道:“既是客星犯帝座,今岁端午的宫中北苑献技,就暂停吧,只由京兆尹主持民间庆贺即可,宫中的庆典就不必安排了——往年也是为了孝敬母后,今年太后也不在宫中,倒也可以俭省些,少些花费。”
众臣只以为皇上一则从安全考虑,二则为了俭省,这位皇上的俭省已是出了名的,倒也不觉得意外,借此由头免了一项庆典,简直太符合皇上一贯态度了。
宫中端午庆典今年不办,仅由京兆尹主持京城端午庆典,这消息一传出来,太学这边诸队自然立刻也就歇了,争这些本意是为了君前露脸,都是王公贵族,哪个还真的下场去参加民间的庆典呢,那就成了与民争利了。
却说京兆尹江显这边接了端午庆典的任务,忙得脚不点地,加上修城墙的事一并来,虽则皇上点了个能干副手给他,但他何尝不知这是皇上嫌自己办事上稍显无能,因此越发诸事亲力亲为,但求苦劳能让皇上看到。
这日刚从城墙上回到府里,府里他的心腹师爷蔡文耀却过来,拿了个手令问他:“大人,今日衙役捕头班头那边说,这是您亲自吩咐下来的?”
江显看了眼是自己早晨签发的搜令,便道:“是,这是今科状元贺知秋前日找了我私下递的,说是这家书坊有禁书,让去查没,还拿了一本给我看,我查了下禁书目,还真是,便让人查办了。”
蔡文耀吃惊道:“今科状元贺知秋?”
江显道:“对,他说他就住在那一代,无意间看到,觉得京城天子脚下,有这事不太好,便提醒我一声,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罢了。”
蔡文耀叹息道:“大人,我和您说过,京城当差,这十家铺子,倒有九家是后头有人的,您怎么也不打听打听?幸而今日我拦住了,否则你这就要闯祸了!”
江显闷了:“这又是哪家的?我记得都数过了啊,达官贵人的大部分都在东城,这家问了,说是闽州商人开的,并不起眼。”
蔡文耀跺足:“您忘了前些日子那十万两银子您吃的亏了?”
江显一怔:“如何说?难道又是靖国公府上?”
蔡文耀道:“靖国公府夫人,正是闽州的海商出身!当初您那十万两银子,还没捂暖就交出去了,最后是怎么变到工部去了?又怎么变成了靖国公府夫人的诰命了?这背后有高人啊!这店看着不起眼,但是可是临着湖!看着不挣钱,但正因为不挣钱还能开这么久,这才有门道呢!皇上刚刚下旨嘉勉了靖国公府忠孝双全,孝悌仁爱呢!”
江显道:“果然是靖国公府上的产业?那这等……要不卖个好,让人通知下让他们自查下,然后我们私下给贺大人通个气,就说找不到那书,就这么抹平过去?”
蔡文耀摇头:“大人,你又错了。那贺知秋,乃是皇上亲点的状元,他忽然来管这么小一件禁书的事,这里头定有蹊跷。您若是抹不平呢?禁书这样的事,可大可小啊!大人!”
江显微微擦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可如何是好?”
蔡文耀道:“谁都别管,大人您换了衣服,亲自拿着这本书进宫去,面奏皇上,甭管他们背后是什么人,之后再出什么事,那都没大人您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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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殿。
贺知秋被苏槐一路引着进了殿内,向上行了面君大礼,看上面谢翊穿着一身家常紫色的团龙常服,将一个碧色茶杯刚刚放回茶几,面色不辨喜怒:“起来吧。”
贺知秋起了身,却见苏槐端了一个托盘过去递到他跟前,贺知秋低头看那托盘上的书,脸上怔住了,谢翊问道:“卿认得这本书吧?”
贺知秋心中忐忑,拱手谨慎回道:“回陛下,这是《平海诗集》,乃是禁书。”
谢翊点了点头:“京兆府尹江显那边递了奏表,说京城有书坊私卖禁书,天子脚下,非同小可,便奏报到朕这里,朕听江显说是卿检举的,便传你来问问情况。”
贺知秋背上起了一层汗,躬身禀道:“是……臣之前在那书坊看书,无意间看到,记得是禁书,因此便与江大人提醒了一句。”
谢翊淡道:“哦,状元郎果然博学多才,朕倒不知道这本诗集还是禁书,不知贺卿可与我解惑?朕今日好奇翻了翻,看着里头的诗倒都寻常,文才也极是一般,似乎并无违碍悖逆内容,不合在应毁之列。”
贺知秋小声道:“禀皇上,《平海诗抄》文内虽无禁忌之处,但这《平海诗抄》的作者为罗海珍,世祖朝时,罗海珍作《国本》一书,妄议国事,诬罔君上,悖逆犯上,蛊惑民心,被朝廷判了大逆之罪,而他所写的诗文书籍,也都被列为了禁书。”
谢翊恍然:“哦,罗海珍啊,朕依稀想起来是听说过这事,当时还好奇打听了下那《国本》里头写的啥,似乎是讥讽朝廷公然卖官一事吧?世祖朝时,因要打鞑子,朝廷国库空虚,不得不出售了一些爵位”
贺知秋低声道:“是。”
谢翊点头道:“之前是听说贺卿家博闻强识,知识渊博,想不到连这冷僻知识都知晓,朕听江显说,那书坊在北街的葫芦巷里,甚是偏僻,这书也只有几本,放得还甚是偏僻,还是因为贺卿家也住在那里,才见到那书坊竟敢公然贩卖禁书?”
贺知秋背上汗又微微起了:“是。”
谢翊仿佛饶有兴致:“不知那书坊如此胆大妄为,是否还有售卖其他禁书,应当封了店细细查才是。那书坊叫什么名字?卿家看来也时常去书坊买书?”
贺知秋喉头上下动了动,低声道:“叫闲云坊,因着店主时常请书生抄书售卖,臣家贫,曾为其抄书过,因此这才见到此书。”
谢翊冷哼道:“售卖禁书,又以抄书收买人心,其心叵测,只怕也有结党图谋之嫌。”
贺知秋身躯微微发抖,感觉到君上的声音又沉又冷,充满了压迫,他几乎无法呼吸,谢翊又道:“卿觉得,此等胆大妄为的悖逆店家,应当议何罪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