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194)
许莼笑道:“如此说来,他如今境况已大大改善,甚至是个财主了,这才敢与你说,要给我送一个发大财的机会了?”
姜梅道:“外洋人说话,一贯直白,但我想着大人如今尚且欠着船款,如今又要招募船工、书办幕僚,用钱的地方确实也多,虽则大人为官,不好出面做什么生意,但盛三爷在,亦可代理。”
许莼点头笑道:“既然是姜先生荐来的,自然要见的,更何况既能放言让我发大财,我倒是真想听听有什么发财机会了。”
莱特从火红色的枫树和金黄色的银杏树下走过,踏过红黄交织如地毯的落叶,走上了一座显然是新修好的小楼。楼梯和栏杆的朱漆都是新漆好的纯正的红色,雕栏画槛是这里富贵人家的习惯,曲折的楼阁和古朴的路程令人心里安静。他们一路上楼转入了一处厅堂内。
厅堂与他平日在粤州见过的那些富有的商人花园厅堂大不一样,它一反常态用了十分宽敞的玻璃长窗,整块玻璃的镶嵌显示着主人的豪阔。这让整个厅堂显得极为轩敞,而此刻相对的长窗打开着,秋日微凉的空气从外徐徐吹入,近处庭院中深秋浓艳的树冠与远处河海高塔,透入长窗,如一副美丽的风景画。
厅堂内很香,他才进来便看到右手的黑金描漆案上摆着一座香山子,这是这个东方大国极喜欢的摆件,用珍贵的香料木雕刻成为精美的雕塑,陈设在屋内,时时透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这座香山子通体漆黑油浸,是非常昂贵的高等沉香。它盛在华贵而灿烂的漆金薄漆盘里,盘身用白粉漆绘着繁复鲜明的花卉,盘沿如花瓣一般绽开,托举出中间那朴拙暗沉的动物雕塑。
这样大的一块沉香料,在市面上能值数百万钱。工匠精雕细琢成了一只龙头鱼身的奇怪动物。他认得这座神秘大国作为皇室象征的龙的图腾,但这狰狞怒张威严的龙头,下边却是鲤鱼的身尾,鱼身健硕,鳞片层层叠叠,鱼鳍张开如翅,它自磅礴海浪中跃然而出,水花四溅。
他多看了两眼,姜梅笑着悄声与他解释:“这叫鱼化龙。”一边引着莱特上前去,许莼正坐在座位中堂,看着莱特进来也抬眼看过来,看到莱特那棕色头发以及碧蓝色的眼睛,显然对他样貌有些关注。
姜梅介绍道:“这是我们津海卫市舶司的提举许大人。”他用的是琴狮国的语言,莱特却笑着上前作揖道:“见过许大人。”开口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许莼含笑道:“免礼,请坐吧,请喝茶。”
莱特看着他面容极年轻,没有和从前别的官员一般穿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身宽松而袍服,头上戴着青玉冠,持着天青色茶杯的手腕肌肤细腻莹润,让他想起在市面上见过最珍贵的象牙。
与那些富裕的商人不同,他的袍服并不见什么华丽的花纹和金线银纹。层层叠叠又宽松的长袍,里层是雪白的丝绸,外边罩着浅青色的外袍,宽大袖子如同水一般垂下,显示出那是属于东方独有的精美丝绸,泛着美丽的珍珠的光泽,是他在市面上从未见过的昂贵料子。
腰带是青玉腰带,玉如春日清澈的湖水,从腰间还垂下一枚浓绿的玉蝉。
除此之外,他身上再无饰物,然而正为如此,这位太过于年轻的官员看着更像是一位娇养在家中的贵族少年,指尖柔软细腻仿佛从未劳作过,有着令人羡慕的天然矜贵和优越。
他身后站着一位佩着长刀的护卫,护卫穿着锦衣长靴,身材肩宽腿长,十分高大,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警觉和威慑。
厅堂里是黑檀木螺钿桌椅,堂上挂着数幅字画,一侧博古架上摆着许多古董器物和微型船具,又有数架书柜,上头磊满了书。靠着书架有巨大华丽的瓷花瓶,里头放着长卷轴。
厅堂内不仅有适才进门闻到的沉香味,另外在一侧的长案上设着剔红底座,上面供的青玉香炉里焚着香,袅袅一缕直如线的轻烟,凝结不散,芬芳满座。
他闻得出那是昂贵的灰琥珀的香味,一种海里珍贵的鲸鱼的排泄物,东方人管它叫龙涎香,据说只有尊贵的皇帝才能使用的贡香。
莱特不由自主心里想着,从前听说这神秘的大国的统治者,是一位十分青年君主,他自襁褓就成为这庞大国家的国主。他从前并不如何关心这大国的统治者,如今看到这一位过于年轻朝气却身受皇帝喜爱的高官,他忽然对那龙座之上神秘的帝王也有了一丝好奇。
与经过严格教养形成的优雅的身体仪态、恬静高贵的举止神态相反,这位许提举有着一双猫儿一般鲜明活泼的眼睛,显示着眼前这官员果然有着与他年轻外貌相符合的充满活力的灵魂。
他打量着他充满了好奇心,但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因着他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和警戒,这是他看着温文尔雅的态度后面深深藏着的属于天朝上国的傲慢,以及对于自己实力自信的优越感。当然,更大的原因是他确实是个美男子,即便是以莱特个人的喜好来说,这位年轻的官员英俊鲜明的五官和奢华低调的衣饰都令他感觉到了欣赏。
许莼笑着问他:“听说莱特先生有发大财的机会要给本官介绍?”
莱特已经从自己故国到这个神秘东方大国来回往返数次,从一开始只能与本地商会首领见面洽淡,到后来开始接触这里的低级官员,他见过他们浑浊世故的眼睛,熟悉他们久经生活摧折微微佝偻的腰和总是含着笑的脸。他们总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在利益上警觉敏锐老练,却总是说着委婉的文绉绉的话,这让经过通译翻译后他们仍然很难理解到对方的意思,以致于他们需要更熟练的中间人来直白地说出对方究竟想要什么。
因此他特意花了些时间来学习这个国家的语言以及他们所喜好的文化,了解他们的表达习惯。眼前这个出身贵族的大人,他在来之前已问过姜梅,这是一位尊贵的公爵的长子,也是爵位的继承人,他深受龙座之上那青年君主的喜爱,派他到津海卫是为了锻炼他的能力,以期待来日能承担更重要的工作,得到更尊贵的地位。
在进来时他判断眼前这位勋贵崇尚的是他们的士大夫的静雅的文化,他们追求简素慎独的淡泊静美,在艺术上的品味超脱凡人。这让他心中微微打了个突。
他见过这一类文士,他们要么古板倔犟,对钱对生意不屑一顾,只打发管家与他们对接,然而管家却又不能做主,最后浪费商机。要么表面风雅,其实内心贪婪,一文利益不肯让,只疯狂攫取所有利益,一旦贪婪得不到满足,他们哪怕不是官员,却也能通过世族的力量去影响到地方官员来驱逐他们,垄断市场,压低价格,从而达到他们的目的。
这些人不是做生意的人,他心里已判定今日这一次来恐怕要空手而归,但好在这位官员很年轻而英俊,至少与他对谈不会令人厌烦。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双眼清澈的贵族少年开口便是如此直白。
许莼看莱特有些讶异,带了些得色笑了笑:“我听说你们说话都很直白,我的时间也不太多,说出你的机会,我们可以省去客气的时间。”
莱特压下心里的诧异,笑道:“大人,我在我的家乡是一个勋爵的后人。因为不能继承家业,父母先后离世,家境一直很落魄。想来姜先生与您说过我的过去,我不得不带着微薄的资本,远渡重洋,来到你们的国家,获得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并且在回去后,以丰厚的嫁妆将妹妹嫁了,又在卖出了货品后,有了些结交的资本。这几年我在我的家乡和你们的国家来回行走,已累积下了过得去的资本。”
他看向许莼,看到这个年轻的官员完全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因为他有些生涩的口齿和太过直白不符合他们表达习惯的言语而有一丝轻蔑和嘲讽,反而全神贯注盯着他,似乎真的对他所说的这个穷小子翻身发家的故事十分有兴趣。
他的表达欲再次回来,渴望能够在这个貌美的贵族前显示得更好一些:“而这个时候,我的那位继承了勋爵的远房亲戚忽然垂危,而他的几个继承人在他咽气之前都先后出了意外。我作为远亲,竟然忽然有了继承勋爵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