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62)
一时众人都赫然应了,宣德侯家的二公子袁光清拿了笔来做记录,开始先议论着让人报名,许莼一贯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射柳蹴鞠马球龙舟这些,他都不大精通,身材又不甚魁梧,加上三杯酒喝急了,也不说话,只一个人悄悄吃着点心。
结果排到最后却发现龙舟队凑不齐人,原来划龙舟却是要求须得会水性,这北方识得水性的人却不多,凑来凑去只要会水性的都先报上,还是差一人,谢翡看许莼一直在喝茶,便问许莼:“思远可会水性?”
许莼道:“幼时和表哥学过一些,却也许久不游了,只能说勉强淹不死罢了。”
谢翡便一锤定音道:“便如此定了!你参加!这龙舟队也就凑齐了,这还有大半个月呢!你好好在家练上一练便好了!再者你是东道主,不参加可说不过去。”
一时众人轰然起哄道:“可不是?”
许莼心知肚明这拉上自己凑数不过是为着自己手里有钱,排演之时方便罢了。这些宗室和勋贵子弟表面各个光鲜,其实人人都被家里拘束得紧,但他自幼早就习惯了人们结交他都是为了钱,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含笑道:“诸位大哥不嫌小弟力弱拖后腿,弟便勉力为之了。”
一时队伍凑齐,大家欣然做乐,许莼私下早安排好了,净拣那等精巧好看的新戏如《牡丹亭》、《玉杵记》等等花枝招展的。
待到那些戏角扮上来姿容绝世、花枝招展的,曲子又极清雅,只拣着笛箫,清清地吹起,乐声缥缈,响彻云际。待到放声一唱,歌喉嘹亮清圆,声遏行云,一时叫好声都起来了。
谢翡纳罕道:“平日只听说这千秋阁的戏好又有趣,只这来的人太杂,位置又偏了些,没想到今日来了听,竟还不错。看来以后可常来。”
许莼笑道:“世子满意便好。”得这一声赞,少不得这满座的贵人们以后回多来这里订席,那今日请的客,迟早又全都赚回来。许莼想到这里,笑得也分外甜了一些。
谢翡道:“都说了别叫世子了,看看这满桌子多少个世子,便是你也是世子,叫我非羽便好。”
许莼从善如流:“非羽兄,可还要来些葡萄酸酪解解酒?”
谢翡越发觉得许莼这人着实响快,十分会做人,笑问他:“怎的今日不叫令兄来?”
许莼道:“他正等着授官后便要外放出京呢,因此家里事多。但若是非羽兄下帖子邀他来,他定是来的。”
谢翡笑道:“这话说得奇怪,如何我下帖子他便来?明明我与你更亲厚些,和令兄不过是数面之缘。”
许莼道:“不是都说非羽兄您在御前推荐了我大哥吗?”
谢翡捂着嘴有些尴尬咳了两声,笑道:“这却不是我特意提的,还是上次许兄弟在我那里画的梦蝶图。因着皇上让我陪着赏画,一眼却看这画入了眼,夸我画的好,我如何敢贪了许兄弟的功劳?连忙解释道这是靖国公世子画的,我只画了那只蝶罢了,皇上当时就赞说品格高意境妙,画得极好。”
许莼一怔,脸红道:“非羽兄实在是过奖了,我那几笔,如何能入圣目。”
谢翡道:“这如何不是?那画现还在宫里!皇上看来也不打算还我了。后来那日又命我进宫侍棋,我才下了几子,皇上就问我最近可画了什么画。我只说略略画了些花鸟罢了,他便问上次说的靖国公府的许世子不是擅画吗?可有新画?可惜你当时病了,我只能和陛下回说你因着兄长会试中了贡士多饮了几杯,病了,皇上这才好奇靖国公府上居然兄弟都如此有才情,这才有琼林宴上见了令兄的一番嘉勉呢。”
众人都笑道:“可不是一段佳话?”
归德侯世子苏霖玉笑道:“要我说思远这一席合该请的,若不是非羽这一番铺垫,哪里有今日靖国公府满门光彩呢。”
一时众人都起哄道:“敬酒!敬酒!”
许莼只好起身敬酒,谢翡忙笑道:“都是陛下圣目如炬,不敢贪天之功,大家一起喝,一起喝。”
一时席上热络起来,直喝到月上中天,宾主尽欢,这才散了。
这之后许莼除了去太学点卯,写功课以外,每日还多了一桩事便是与龙舟队的队员一起练划龙舟。而回到竹枝坊,也不敢松懈,将游泳重新拣了起来,幸而四个小厮都是闽州本地人,水性极熟练的,日日陪着他在竹枝坊后的湖水里练习游泳不提。
这日谢翊却难得奏折早早批完了,看天气晴好,便也趁着夕阳漫天,想着去竹枝坊看看,便自己骑了马溜溜达达到了竹枝坊后门的路上,却看到岸边柳树下,春溪和冬海站在岸上看着湖里,遥遥听到马蹄声,抬眼看过来,然后都忙不迭向他行礼:“九爷。”
他不由大奇,骑在马上问两个书童:“在这里做什么?”
春溪道:“回九爷,我们家世子说是报了龙舟队,要参加端午朝廷的北苑献技,这几日日日不仅练划龙舟,还说要把水性务必给练精熟了呢。现在夏潮和秋湖正陪着世子在湖里游呢,趁着今日日头大,水还暖,不容易着凉。”
谢翊微微一笑:“这却是正事,每年都有龙舟翻了落水的,水性不熟万不能参加的,你家世子这小身板,去龙舟队,可不是要拖后腿么。”
春溪笑道:“可不是呢?只是听世子爷说了,说数来数去,大多都是旱鸭子,咱们世子好歹在闽州学过游泳,好歹挑上充数了,龙舟这一项,是不指望夺魁的,只求不丢脸罢了。”
谢翊忍俊不禁,坐在马上也看向了湖心,果然看到湖心三个人正往这边游来,一左一右的想必是夏潮和秋湖了,看着姿势都娴熟,显然都是护着许莼,许莼在最中央,正奋力挥着臂膀。
许莼哗哗哗地游近了,喘着粗气抬头看到谢翊,惊喜极了,远远便叫了声:“九哥!”
然后又埋头挥舞着手臂游到了岸边,哗哗哗从水里接着春溪冬海的手上了岸来,浑身湿淋淋对着谢翊笑:“九哥!您来了!”
夕阳灿烂,熔金一般的暮光将那少年挺拔修长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晶莹的色泽,充满勃勃生机。他已接近成年,肩宽腰窄,肌肉紧实,湿漉漉的水滴往下滚落,透出丝滑细腻的莹润肌骨,像是抽条到恰好时候的春柳。
那对杂糅了琥珀的晶莹和蜂蜜的甜蜜的眼睛,向他看了过来,一如从前一般地热情和坦率,仿佛能够随时为他奉上一切。
谢翊目光落在了少年精窄的腰腹,修长笔直的双腿上,忽然从心底涌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是累积经年的干渴,又仿似发自魂灵深处的颤-栗,那像是一个甜美的嘉赏,又像是一道残酷的裁决。
他忽然感觉到了畏惧,像是幼时狩猎,在山林里忽然遇到了一头老虎,它伏在草丛中,金黄色的竖瞳与他对视良久,在他悚然的静默中静悄悄退走了。
那是能够毁灭他一切的存在,却偏偏有着震慑他魂灵的美。
第41章 禁书
谢翊素无声色之好, 从未想过原来法偈所言“因爱故生怖”竟如是,智者所见,内外洞然。
要做到不滞于物, 不困于心, 不乱于人, 圣人亦难。
他内心澄然清明,却仍若无其事与许莼吃了晚饭, 他甚至还有空考了下许莼功课的进度,许莼笑嘻嘻又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去别庄玩耍。
谢翊只道:“最近有些忙,倒不必单等着我。”
许莼有些失望, 但还是道:“九哥不必太操劳了, 周大夫说了, 您这叫症由内伤, 思虑过重,您该多玩玩。”
谢翊看着许莼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慢慢道:“好。”
他细细替许莼批改了一回作业, 这才起了身回了宫。
回宫后一个人坐在岁羽殿许久,才命苏槐:“去把那幅画收起来。”
苏槐心中一怔,连忙应道:“是。”皇上一个字未提, 他却明白皇上说的是哪一幅。他走过去亲自小心翼翼将那幅梦蝶图取了下来,刚要放入匣子中, 谢翊忽然又改了主意:“不必收了,原样挂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