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54)
后来在初中我参加了很多次真正的演讲比赛,拿了不少奖。可是爸爸不在了。我那时总是想不通,为什么爸爸不能再多活两年呢?为什么当初我那样对他以后,他就突然熬不住了呢?莫非他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照顾与抚养孩子,当他失去这个能力、被孩子厌弃的时候,就要失去活着的权利了?”
孟肴取下话筒拿在手中,缓缓从讲台的一边踱步到正中。他垂着脑袋,只留给台下人一个侧影,他的姿势那样艰难而迟缓,像是在穿越遥远的时间。
“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写‘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爸爸走后,一夜之间,我就长大了。”
“后来我逐渐领悟到,对于那些匪夷所思的、不可理喻的、引人愤怒的事情,都该慢一点、再温柔一点,换位去思考。陌生人之间尚该如此,遑论家人。只是这代价那么重,几乎要用我的一生去悔过。”
孟肴终于抬起脑袋,他端正地站在演讲台中央,声音掷地有声:
“这便是告别父亲后我的成长,那年我十二岁,我明白了理解的意义。”他学会的,又何止是理解。
台下人沉默了一秒,接着掌声响起,这掌声中掺了多少复杂,又有多少伤心的共鸣,实在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孟肴顿了顿,又接着讲道:
“爸爸没了,家就垮了,妈妈一下子变得很老很老,老到不再说话。”他的眼睛落到遥远的灰色天际,目光放空,“她总觉得爸爸的去世是因为自己粗心大意弄丢了医疗费,所以在电子厂一直一直加班,很少打电话回来,扛着什么也不说。她死得那么突然,医生说是‘蛛网膜下隙出血’,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我想蜘蛛网怎么会要了妈妈命呢?她是被咬了毒死的吗?我就扒在她身上死活不下来,挨着挨着找蜘蛛咬的口子.......”
“妈妈也没了,我突然不知道继续活下去的意义,我成功也好,失败也好,爱我的人都看不见了。可是我想到了奶奶,我还有一个奶奶,她不能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她年纪那么大,比我更需要陪伴。最初一段时间,我全靠这个想法撑了下去。”孟肴耷拉下脑袋,又缓缓从演讲台中央走到一边,他开始挥动手臂,语气也激动起来,“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呢?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浑浑噩噩地过了,一直到中考结束。失败的成绩就像当头一棒呵在我头顶,我想我再这样下去,真完了,全完了。”
他垂下眼睛,清秀的脸看起来是那样无助而脆弱。
“那时候我读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在里面说:‘为什么要活下去试试呢?好像仅仅是因为不甘心,机会难得,不试白不试,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试一试不会额外再有什么损失。说不定倒有额外的好处呢。’
奶奶也同我说,世间有六道轮回,很难才能做一回人,而且那些枉死的人会被送到地狱里,永远无法超生。这样想着,我又愿意活下去了。我既然能活下去,便要活下去,这个机会实在难得。”
“史铁生还在书里写道:
‘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存在么?
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
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
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和高贵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
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是否会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也没有肥力的沙漠。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一一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孟肴猛然抬起脑袋,恳切地追问道:“可是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欢乐?”他皱紧眉头,沉声道,“……就命运而言,只有偶然,没有公道。”
“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或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
像是急转的过山车,孟肴的情绪再次平静下来,他静静地望着台下,目光温和:
“看到这里,我豁然开朗。世人所执着的、纠结的,苦难也罢、幸运也罢,不过都是组成世界的微尘芥子,对立又统一。苦难既然降临于我这个人身上,这就是上帝的安排,我无法改变,那至少不要痛苦。坦然接受吧,毕竟生死祸福总相依,没有绝对的幸运,也没有绝对的不幸。”
“这便是告别母亲后我的成长,那年我十五岁,我学会了接受命运。”
掌声再一次响起,孟肴却低下脑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终于,他要直面某些伤痕了。
“进入高中以后,我的命运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在班上并没有受到大家平等的对待......”他说得实在是过于含蓄、过于轻描淡写,把一切疼痛和屈辱都打碎了咽进了肚皮里。那些欺负过孟肴的人在台下仰望着他,他们难以想象孟肴是如何迈过心中的深壑,勇敢地说出这番话。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默默忍耐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反抗。像从前一样,我默默接受着所谓的命运,毕竟苦难不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吗?”
某些人低下了脑袋。他们不敢再看孟肴,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我,我可以去反抗,我可以去改变。可是改变什么?改变苦难吗?改变命运吗?”
孟肴突然沉默了。他陷入了长久长久的静止,台下的人群都屏住呼吸望着他,天空开始落雨,淋淋漓漓,空气里浮起一种冷肃的潮气,可是没有人离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万年,也许只有一分钟。孟肴突然再一次走到讲台正中,这一次他走得很急,声音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步伐的颠动还是情绪的激动,“我不知道命运能不能改变,命运的轨迹从来都是未知的!但我想告诉大家,我可以改变和决定的,是自己的活法!”
譬如此时此刻,他站在这个台上。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彻底屈服或者抱怨之前,先扪心问自己:你到底尽力了吗?真的真的拼尽全力了吗?”
“如果我能再多留一点时间陪伴爸爸,至少他走的时候能开心一点。如果我再多分出一些精力去帮妈妈分担,她也许不会那么早离去。
如果我能够站起来反抗,站起来告诉他们:‘我——不——要!’哪怕现状没有改变,我至少不会愧对自己。
命运的轨迹也许只会移动一点点,也许毫无改变,可那时的我敢大声说出来:我尽力了!我尽力了!”
孟肴站在讲台上,整个人都在发抖,握住话筒的手捏得发白,雨水打湿他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看起来狼狈不堪。可是他什么不在乎了,他的身体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轻松,他飞了起来,飞出了无形的枷锁:
“这便是我告别初中、告别农村、告别那个困在命运的我,终于学会的道理——所谓尽人力,听天命!我们敬畏命运,相信命运,但永远不要囿于命运,放弃改变。
献给所有身陷苦难的人,献给所有遭受不公的人——在告别中成长,前路漫漫,与君共勉!”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巨大雷雨吞没了。可是台下的人都固定着不变的姿势长久凝望着他。他们就算听不见孟肴说了什么,也明白孟肴想要表达什么。那种真实的、激扬人心的力量渗入每一滴雨水,叫醒了沉睡的人。这世界再如何黑暗、扭曲、不公,可是正义、乐观与上进才是支撑世界的顶天柱,永远不会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