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02)
“我要走,”他的声音含着翁翁的鼻音,有些陌生,“我要回家......”
晏斯茶像坠入了五里云雾,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孟肴极力不去看他的脸,想立即站起来,腿却用不上力,只能扶住一旁的栏杆扶手,用很狼狈的姿势撑起身子,大半个身体倚到栏杆上,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从晏斯茶身边走过去。他一点点挪到了楼梯的中央,突然被撞得往前一跄,被从身后抱紧。
“不用......”
晏斯茶的喉头哽了一下,“不用你道歉了......我可以原谅你......”
他紧紧地箍住孟肴,身体却明显在发抖。
孟肴发出一声短促的凄笑,血淤堵鼻子,鼻息发出咻咻的长音,“你原谅我......?”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我要你来原谅我?”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了,只出手去硬抠开晏斯茶的手臂。晏斯茶却一下收得死紧,将孟肴挤得喘不过气来。
“不要这样,肴肴......”
一滴眼泪砸在孟肴的颈窝里。
在爱情面前,晏斯茶再也不是那个冷眼观世的少年了。卑微、焦灼、委曲求全,他从未经历过这样天崩地裂的失去,也忘记了去维持体面。
“对不起,我.......对不起,对不起……我错,是我的错......原谅我……”
“错了什么?”孟肴突然很轻地问。
似乎没料到会被这样问询,孟肴感觉身上的手一颤,卸了力气。他回过头去,灯光下晏斯茶的脸色微微惨白,近乎茫然无措地直着眼。一碰见他的目光,躲藏一般,立即低下眉头。
“我......”
孟肴猜中了,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晏斯茶根本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他只是下意识学人认错道歉,学着世人爱听的话,就像一直以来的有意伪装。
他摇了摇头,去到房间里洗干净脸,又收拾好行李。他走到门口时,回身扫了一眼,只有一眼,晏斯茶仍孤零零地停驻在原地,手保持着微曲,他的脚下拉出一团模糊的影子,微微颤动着,好像一个蜷曲哭泣的人。
孟肴走出门外,按下电梯。
叮——电梯到了。
孟肴刚抬起脚,突然听见虚掩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巨响。
他犹豫了一秒,还是丢下行李,返回屋中。他大步跨过门关,一眼就看见花窗玻璃粼粼闪闪碎了满地,覆盖在倒塌的电脑上。晏斯茶蹲在地上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手在碎玻璃里稀里哗啦地翻动,血染透了大片玻璃,他浑然未觉。
“斯茶!”孟肴吓了一跳,猛冲过去,“你在做什么?”
晏斯茶拣出破碎的鸟嘴面具,“怪它......都怪它......是它的错......”他握着面具往地上猛砸,碎玻璃末四处飞溅。
孟肴冲上去掐住他手臂往上提,“快起来,你快起来!”
晏斯茶举起面具,痴痴癫癫地说,“它坏了,没有啦......”他盯着面具,眼里有了些虚幻的光,“肴肴,我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不好......”
滴答,滴答。
面具上全是血印,从镜片缺失的眼眶中倒流而出,像一张死亡的脸。
“你的手!不要捏面具......”孟肴和晏斯茶抢面具,一来二去,晏斯茶手心的玻璃也扎得越发深,连指甲盖都透出失血过多的青白。孟肴眼泪掉个不停,晏斯茶呆呆地看着他,伸出手,“你不要哭,一哭我就喘不过气......”他手上全是血,在孟肴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愣了一下,声音有些紧张,“我把你弄脏了,对不起。”他俯下身,贴着孟肴脸颊一点点温柔地舔舐,又把血迹都舔干净。
“斯茶,快、快去处理手......”孟肴想牵起他,又怕他会痛,手在空中乱晃几下,找不到落处。晏斯茶似乎听不懂他说话,突然站起身,起身时太快,晃晃悠悠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他拖拖拉拉地走进卧室,一边走一边推倒挡道的桌椅沙发,孟肴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床头柜上木头独角兽。
“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你,”他笑起来,瑟瑟地祈求,“你不要走,好吗?”
木制的独角兽被血染红,孟肴接过来,晏斯茶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虎牙,“你不能反悔。”孟肴把他扶在床边坐下,鼻子发酸,“斯茶,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晏斯茶只望着小独角兽,喃喃道:“你不要走......我错在哪里,你跟我说,我都能改......”他说着忽然笑起来,脸上挂着泪痕,像孩子般一字一字认真地念道,“你看,我都记得:第一,错哪儿了...第二,为什么会犯这些错......第三......第三是该怎么改......”
“对不起,斯茶,斯茶,”孟肴用臂弯兜住晏斯茶的头,“嘘......”晏斯茶的状态一直很好,孟肴甚至忘了他有分裂症,经不住刺激,“我不走了,我不走,就在这儿......”孟肴害怕事态严重,想去寻找晏斯茶的手机,“你先躺一会儿,我给你姑姑打电话......”
“不行!!”晏斯茶突然反应剧烈,一个劲往他怀里钻,“姑姑有蛇,好多好多,一直在叫......我看不见!”
他的声音又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似乎很不安,“我跟妈妈说有蛇,可她只会说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嘘......嘘......”孟肴不住抚摸他的背脊,“斯茶,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不用害怕,没有蛇......”
晏卿说他得了分裂症,孟肴现在几乎要怀疑她的话。这根本就不像遗传的精神分裂症。她对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让他焦虑暴躁,也让他忧郁厌世。
孟肴哄了半天,晏斯茶渐渐安静下来。“我们去洗手,好不好?”乌红的血迹已经在手心凝固,孟肴搀着他走进浴室。他简单地用细流水冲去血迹,然后用镊子挑出玻璃片,晏斯茶很疼,但始终一声不吭。挑完碎玻璃,孟肴又找出碘酒消毒,最后缠上纱布,扶着晏斯茶躺下。可他不是医生,不敢作罢。
他找到晏斯茶的手机,借助晏斯茶的手指纹解锁。锁屏竟是自己童年的照片,孟肴很惊讶,不知道他何时拍的。
通讯录是空的,晏斯茶大概把电话都记在脑子里。
他又点开短信界面。短信都没有备注,只有冰冷的号码。他只好一条一条点开看,试图通过短信内容判断出医生。
一些对话看着像是与老师的联系,一些像工作相关的同学,一些像晏卿和他爸爸发的。
然后,他看见了一条简单的来信。
【我发了,你去看看行不行。】
晏斯茶的回信很简单,只有一个嗯。
孟肴看了眼日期,刚好是论坛二度风波的时间点,回乡的那一天。
孟肴眨了眨眼睛,关掉手机。漆黑的屏幕,倒映出他苍白而失神的脸。
这条短信没有备注,但是他帮刘泊跑过那么多次腿,对他的号码早已烂熟于心。
刘泊曝光了他的病历。他一直以为,这是刘泊故态复萌的伎俩,是他喜欢添把火的恶劣性子作祟。
反正他是个十足的烂人,再烂一点,他也不惊讶。
孟肴再次打开手机,翻找晏斯茶的通话记录,刘泊的号码不止出现一次,时间点都很清晰。
原来不是去参加学生会活动……
原来不是接到了回家聚餐的邀请……
他越看越心惊,不知道刘泊失踪和晏斯茶又有多少关系。明明是夏末,他的腿脚却像冻进冰窟窿,僵得动弹不得。
他在地上缓了好一阵,终于爬起来,默默地把手机放回原处,像什么也没有看见过。
晏斯茶已经睡着了,安静而缓慢地呼吸着。孟肴枕着手臂趴到床上,无声地望着他的睡颜——他终于能休息了,清醒的时候,他似乎总是痛苦的。
可悲、可恨、可怜,他占了个齐全。
孟肴摇摇头,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出这个房间。
第82章
晏斯茶缓缓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