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36)
他知道那都是虚假的声音,但痛苦的感受那么真实。
孟肴并不知晓这些细节,他只知道晏斯茶的状态远不如前,医生宽慰他说:“这就像海浪的起伏,有时高也有时低,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你的错,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医生还说,这回不是在此治疗,而是去省立最好的专科医院,那里有新研发的进口药物。路途遥远,就不用孟肴陪同了,到时会请专业的护工。
“再过几天,你就要高考了吧?”
孟肴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不要陪同,是病人自己提出的。”
晏斯茶要出发的前一夜,孟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分离,可内心总有种难以克制的苦楚:晏斯茶那么配合,那么努力,自己虽然因为高考分身乏术,但也倾尽了余力去回护他,结果还是一点一点落到这般境地。孟肴一向坚信人定胜天,总有回寰的余地,然而无常二字,如今看来,似乎无人可破。
晏斯茶大抵看出了他的不安,夜里突然邀请他一起去雾山看日出。那时晏斯茶的状态格外好,格外有精神,和孟肴说说笑笑地收拾好了登山的东西,仿佛一切回到了从前。他们在午夜零点准时从家出发,互相协助翻过了东边的围栏,此处无人看守,也没有一丝灯。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微不足道的疏星,远处的群山和丛林,近在咫尺的古亭,两畔铺满莲花的荷塘,都失去了轮廓,连为一片迟缓、浓稠、阒寂无声的黑。打开手电筒,光线立即被冲淡了,只能照亮脚下一步的路,衬得四周越发黢黑死寂。孟肴爬过许多座山,却是第一次在夜里爬山,越往深处走,越来越不安,但他又不想坏了兴致,只好紧紧地贴住晏斯茶,肌肤相触的体温,那是唯一的安神酊。
“之前回去上坟,我们不也摸黑爬了山吗?”晏斯茶笑他,孟肴给自己拼命找补,“那天很亮,月亮又大又圆,而且那只是个小山包,我走过无数遍,每一颗石头都叫得出名字......”
晏斯茶揽住孟肴的肩,让他贴得更近些,可是山路时宽时窄,很难两人并肩而行。孟肴错身让开路,仍嘴硬道,“我又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很黑。”
头顶传来晏斯茶嗡嗡的笑声,但没有嘲笑的意味,“那我教你一个办法,你盯着黑暗的地方,不要动,一直盯着,持续十秒。然后想想看你怕黑的原因。”
孟肴鼓足勇气,缓缓看向身侧幽黑的树林,起初几秒心跳如鼓,极为恐惧,但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要和黑暗较劲。
熬过最初几秒后,他渐渐恢复了有节律的呼吸,开始关注自己的呼吸吐纳。又过了几秒,他开始注意到了微细的虫鸣,感受到了穿过树丛的风,还有闻到了草木葳蕤的气息。最后很神奇地,他仿佛成了一条鱼,漂浮在天宽地阔的宁寂里,只剩黑暗里的平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一定超过了十秒。
“怎么样?”晏斯茶终于出了声,“找到怕黑的原因了吗?”
孟肴沉思了片刻,缓慢道:“我好像不是怕黑,而是害怕黑暗里可能出现的危险,比如鬼、坏人或者野兽。”
“真的有吗?”
孟肴摇摇头,“我一直等待着,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会有的,黑暗里没有真正的危险,”晏斯茶牵起孟肴的手,用指腹蹭了蹭他柔软的手心,然后十指相扣,“我怎么会让你陷入危险。”
他们路过小瀑布,水声淙淙汩汩,溅起的水花织成冷冽的雾气,黑暗里扑面而来的寒意,却不叫人胆战心惊。他们登上光滑的石梯,哒哒,脚步清脆;他们跨过凹翘的木栈,咚咚,步声更为浑实。每一步的呼吸,衣服摩擦的沙沙,那些日常从未发觉的声响,此刻那么清晰,那么具体,那么细致入微,这天和地之间,黑暗的旷野里,只有他们二人。
“要不来唱首歌吧。”孟肴忽然说。
晏斯茶牵着他的手捏得更紧了些,“好啊,那我想听你唱《Remember me》lullaby版。”
“不是我唱,是你唱。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晏斯茶笑起来,“那恭喜你,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听众。”
“真的?以前音乐课上你也不唱歌?”
“不唱。张嘴做做口型就混过去了。”
“为什么不唱?”
“不擅长的事,就不想去做。”
“我不信,你唱歌肯定好听,”孟肴荡起两人相握的手,语气轻快,“你声音就很好听啊。”
晏斯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那我得唱一首你从未听过的歌,这样你就听不出好坏了。”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不再玩笑,“John Lennon的《Oh My Love》,听过吗?”
披头士的约翰列侬?很老的一首情歌,孟肴依稀记得听过,但是他摇了摇头,“没听过。”
晏斯茶的指尖在空中轻轻敲打了几下,默然起了节奏。这是一首质朴又哀伤的歌,他的腔调有种懒洋洋的低沉,松弛又温情,在山林里悠悠地荡开。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在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爱情
My eyes are wide open
让我经历了沧桑
Oh my lover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我生命中第一位爱人
My eyes can see
我的眼睛能够看见
I see the wind oh I see the trees
我看见了飘荡的清风 看见了茂密的森林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
万物在我心中如明镜般 ”
起风了,头顶的树叶簌簌娑娑地摇晃起来,有一种奇异又飒爽的颗粒感。孟肴感觉到心变得十分柔软,在极轻的风里也颤动着。
“I see the clouds oh I see the sky
我看见了柔软的白云 看见了湛蓝的天空
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
万物在这世上如此透彻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在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爱情
My mind is wide open
让我心胸风光霁月
Oh my lover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在我生命中第一位爱人
My mind can feel
我的灵魂能够感知
I feel sorrow oh I feel dreams
感知着悲伤 感知着梦幻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
万物在我心中如明镜般
I feel life oh I feel love
犹如尘世中的万物生长 犹如朦胧中的海誓山盟
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
万物在这世上如此透彻 ”
他唱完了,久久地,山间没有说话的人声。
“怎么样?”他经不住问。
“......其实我以前听过这首歌,但没什么印象,”孟肴有些恍惚地说,“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么好听。”
晏斯茶脸上泛起微笑来,又想起孟肴看不见,便轻轻地嗯了一声,这声嗯也是藏不住笑意的。他从前也没觉得这首歌好听,旋律太简单,歌词也很简单,可遇上孟肴后再听,味道就全然变了。他没将这点儿往事说出来,显得他唱这首歌太刻意。
“斯茶,以后也让我继续当你唯一的听众吧?”孟肴笑嘻嘻地说。谁知晏斯茶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晏斯茶一向对孟肴的请求百依百顺,扑一听到这样模棱两可、近似拒绝的话,孟肴心头霎时就不大开心了,松开牵着的手,“那我以后也不会只给你唱了。”他赌气似地说完这话,以为晏斯茶会来哄他,等了片刻,那沉默却一直延长了下去。孟肴落在晏斯茶身后,手电筒往前照路,一下晃到晏斯茶被甩开的手,那手还维持着僵硬的半握的姿势,几个指头一下一下,向内微微地抖搐着。
一下子,孟肴晓得那话叫晏斯茶伤心了。
他赶紧贴上去,捉回晏斯茶的手,“我开玩笑的,”他轻轻拽了拽晏斯茶的手臂,“给你唱《Remember me》好不好?”他见晏斯茶还不说话,突然“哎!”一声,身子往边上一倒,假装打了滑,晏斯茶急忙拉住他,将他拉入怀里。孟肴立即伸出手,和他紧贴相拥,耳畔传来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孟肴跟着节拍念,“咚、咚、咚——小燕子,快开门,有人来给你唱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