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04)
奶奶接过本子翻了翻,“写了这么多,不可惜啊?”她停在一页,忽然叹道,“这段不是你写的吧?”她虽然大字不识,但也能辨美丑,“这字可太好看啰,跟毛笔字似的。”
孟肴低着头往外走,也不回头看,“嗯。”
“诶,肴肴,你过来瞅瞅,这句话写的什么?”
孟肴的背影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过身,“哪句?”
“这儿。”
“ ‘谢谢你的诗,我很喜欢’...... ”孟肴读着读着,眼前已经完全朦胧了,可他依旧一字不差地念道:“ ‘小满了,回家吃到苦菊了吗?’ ”
奶奶扬长着噢了一声,笑道:“这问的是你吗?谁写的啊,不会是个女娃娃吧?”
“......”
奶奶疑惑地仰起头,只见孟肴埋着头揉眼睛,忙攀住他的手臂,“咋了?”
“没事,”孟肴用力地揉着眼睛,迟迟不肯抬头,“眼睛里进灰了,这日记本上,沾了火里好多灰......”
奶奶拧出一条湿帕子递给他,“谁叫你烧的?就不该烧,留着做纪念多好,上面还有朋友给你写的东西......”
“不是朋友,”孟肴突然说,“谁也不是,不认识的人写的。”他脸深埋在毛巾里,声音瓮着,像隔了一层水。
“那也不该......”
“别说了!你要是不烧,”孟肴一手掐着毛巾,忽地抢回本子,“我自己烧。”
他冲到火坑边,哗哗翻出几页纸,嚓地撕下,一把塞进火里。纸在火舌中迅速皱缩、发黑,那些隽永又漂亮的字倒放般一个接一个消失。孟肴蹲下身,脑袋凑得很近,烟尘飘出来,呛得他咳了几声,眼角带出一点泪。
“你这孩子咋不听劝,叫你别离那么近!”
孟肴像看入了迷,干脆跪趴在地上,两手撑地,歪着头自下往上看,脸几乎要杵到火里。奶奶气得用扫帚掸他,他固执地扒住灶台不松手,泪熏得一直流,又烤干在脸上。
次日奶奶清理灶台火坑的时候,发现里面干干净净,连一点纸灰都没有。
这天以后,孟肴突然垮了。好像某种东西连着大火一起烧尽了,烧空了,只剩层白皮绷住骨架子。
他吃饭变得很慢,吃了两口就饱,进到淋浴棚里洗澡。月儿爬得高高的,他仍没出来,奶奶上前敲门,“肴肴......肴肴?咋还没洗完?”
孟肴不应声,奶奶只好推开门,里面黑乎乎的,孟肴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的凳上,只从阴影里露出半只裸露的小腿。
“你这龟孙,吓死人啦!咋不开灯?”奶奶伸手去摸索开关,孟肴轻声叫住她:“别。”
这声哑得发干,奶奶心头一揪,“肴肴,你咋了?有啥不好的事跟奶奶说。”
“没什么。”孟肴把腿收进阴影里,奶奶彻底看不见他了,“你把门关上,我马上洗完。”
他变得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电视没有信号,奶奶让他爬上屋顶去调整锅盖,等了老半天都没变化,奶奶走到檐下,仰着头喊:“肴肴,弄好没啊?”
孟肴又不应声。
“肴肴!咋不吭声儿!”
“......啊?”屋顶上的声音如梦初醒。
“问你——弄好电视没!”
“哦,哦,”檐上的瓦片一阵橐橐作响,“现在好了吗?”
“好了——快下来吧,还在上面干啥啊?”
“我在......”孟肴的声音有些空旷,飘飘忽忽的,“我在看云。”
他从午后坐到黄昏,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看了什么,想了什么。又或者他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
他就这样长久地在每一件事上停留,他变慢了,而时间继续往前走。
奶奶甚至以为孟肴中了邪,半夜偷偷爬起来给他爸妈烧香,还捧着鸡蛋在水缸上晃悠,念着孟肴的名字招魂。
孟肴在窗前看见了,他什么也没说,但第二天起来,又变回了那个忙碌又快乐的孟肴。他笑的那么卖力,再没有人看出他心里一直下着雨。
一晃眼,隔日就要开学了。这天下午,孟肴还在赶英语作业,他的效率变得极低,浑浑噩噩想不起单词,日子又迫在眉睫,只能机械地搜题库抄答案。
奶奶突然兴高采烈地走过来,敲了敲门,“快看喔,谁来了?”
晏斯茶从门外踅进来,像往常一样对他笑了笑,“还没写完作业?”
短短几天,他瘦了很多。颧骨的棱角削瘦,双眼皮的深痕清晰,倒有点流浪诗人的落拓。但眼底滞着一丝毫无生气的阴翳,一颦一笑,如影随形。
“你们先玩啊,我去加两个菜!小燕来还给我带了茶叶,太客气了......”奶奶赶去灶房,晏斯茶静静伫立在桌边,还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写错了,是‘religion’,不是‘reilgion’,‘i’和‘l’互换一下。”
他的手竟然没有绑绷带,手背依然白皙光滑,但手心一片不堪入目。细小的裂口遍布,没有流血,但活动时会被牵拉得一开一合,像很多张嘴,露出里面发白的嫩肉。
孟肴只匆匆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但伤口立即长在他眼睛里,他看练习册、看笔袋、看面前的墙,全是开开合合的裂口,他打了个冷颤,像被狠狠割中一刀。
晏斯茶像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抬手想安抚他,看见手心又迟疑了,最后只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
孟肴身子一震,惊醒般挥开他的手。
“你来做什么?”
“明天就开学了,你都没有联系过我,”晏斯茶的眼睛黑魆魆的,憔悴无光,“我只好来找你。”
孟肴装作没听见,走到床头,取下白色的手机盒子,像在替晏斯茶解释来的理由:“喔,对了,手机还没来得及还你。我也用挺久了,钱会补给你的......”他自顾自地说话,又提起书包往床上一倒,一大堆叮铃哐啷的玩意儿,“这些都是你送我的,你也带回去。”他一直仰起头,假装寻找柜子顶上的东西,好憋回眼泪,“应该还有的......哪儿呢......”
晏斯茶默默走到孟肴身后,手穿过他的肩膀,举起一部手机,手机壳在他密密麻麻的伤口上磨蹭,孟肴不忍心看,眼睛到处乱晃,像在白色的墙面上寻找盲点。
晏斯茶另一只手也穿过他的肩膀,虚虚罩住孟肴。他解锁手机,点开一段视频。
孟肴只看了两秒,就惊惶地撞开他。视角是监控,全是赤身裸体的孟肴。畸形的下体,他们楔连之处,通通一览无余。
晏斯茶平静地点开视频,目光看着孟肴,却像没有焦距,“你只剩奶奶一个亲人了,她年纪这么大,如果知道你被男生压在身下,而且身体发育不良,没法传宗接代,你猜她会怎么样?”
“你,”孟肴指了指晏斯茶,气得胸口堵了好大一口气,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指了他好几下,才重新找到发声的口,“你......用这些威胁我......”他身子一晃,突然扑上去抢手机,意外轻松地抢到了。晏斯茶的手很僵硬,近看一直在抖,似乎强忍着疼痛。
“你删吧,我还有备份,还有别的视频。除了这种法子,我还有很多种方法威胁你。威胁你,比求你容易太多。”
“这样有意义吗?”孟肴死死地绷大眼睛,不愿为晏斯茶掉一滴眼泪,“……我是比不了常人,所以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来攻击我?”他的眼泪摇摇欲坠,终于落了下来,“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恨你?”
晏斯茶冷笑一声,突然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反正我已经帮你申请好了转到A班,走读证也办了,明天开始就和我一起上课,也一起回家。”
孟肴微张开嘴,“怎么可能...我,我不去A班......”
“这几天我想通了,我就不该遵循你的意见。”晏斯茶的神情恢复了平静,目光却有种你不仁我不义的狠戾,“而你只需要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