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30)
晏斯茶的手停了,从琴键上慢慢滑落,落到膝盖上。没有琴声的屋子,霎时空寂了下来。
“果然不行了啊。”他轻轻地叹了一句。那么云淡风轻,好像还在笑。
孟肴突然有些酸楚,从身后抱住了他,“......因为你弹太久了,所以太累了,”他将胳臂伸下去,抓住了晏斯茶的手,与他手指交握,“斯茶,回去休息吧。”
“你要走了吗?”
孟肴又抬头看了眼钟,距离晚自习还剩一个小时,晏家离学校有十多公里。“不,还没到时间。”他说,喉头有种刺刺的酸痛感。
他们回到房间,孟肴让他躺回床上,拖过椅子坐下,“斯茶,睡一觉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晏斯茶却摇了摇头,又冲孟肴笑,他瘦了,但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两颗稚气的虎牙,仿佛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少年,“肴肴,这么多天,我已经睡太久啦。久到好像重新活了一辈子。”天空已经暗了,屋外是一堵高墙,光线更加昏沉,晏斯茶旋亮床头的台灯,灯下他的眼眸明晰、清亮,像一天的星,“我就想多看看你,闭上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会......”孟肴感觉藏不住声音的颤抖了,他侧过脸平复了一下,才说,“我就在这儿,”他握紧晏斯茶的手,拉过被子一起盖住,“你看,我在的。睡吧。”
晏斯茶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他阖着眼轻轻地说,“我好像梦见过你。梦见过很多次。”他的睫毛投在睑下,映出静静的灰影,“你之前真的来过吧?”
孟肴没有回答他,只问,“你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很多啊,梦里你一直照顾我,还是很爱哭,”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还梦见有一回,我睁开了眼,看见你就趴在床边。你睡着了,还在轻轻打鼾。我于是伸出手,摸了摸你的头......那触感……太真实了......”他的呢喃像一个钟摆,摇过去又荡过来,渐渐轻了,终归于空中的静寂。
孟肴呆呆地望着他的睡颜,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已经下午六点了,他缓缓抽离手,晏斯茶却睁开了眼,“要走了吗?”
孟肴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送你吧,等我换件衣服。”
“好,我在门口等你。”
晏家的鞋柜在外面,孟肴走出门外,保姆也跟了出来,“饭快好了......”
“来不及了阿姨,谢谢您。”孟肴俯身拿鞋,看见腊梅花摆在鞋柜上,可惜天色已暗,瞧着不如白日灿烂了。
“阿姨,斯茶还要输几天液?”他埋着头系鞋带,头顶保姆的声音吞吞吐吐的,“可、可能还要两天吧......”
“斯茶输液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孟肴一下站起来,直视保姆,声音却压得很低,“阿姨,我不是说过,有什么事联系我吗?”
保姆瞳孔一径儿地颤着,一说话,好像整张脸都在乱颤,“我......想着你很忙,而且你来也......”她望了眼孟肴身后,凑近了些,终于期期艾艾地坦白道:“他刚醒那天还好......之后就突然不动弹了!连续两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叫他也没反应......我太害怕,就找了医生来,他说是‘木僵’,给开了一堆药,又输营养液、电解质,前两天才恢复了活动......”
孟肴感觉浑身血都凉透了,“怎么可能,他今天明明......”
“大概是看你来了吧。你来之前,他基本没说过话,可能也是药效起作用了。医生说是海洛因造成什么递质紊乱了,抑郁加重......我不太懂,是不是毒素进脑子了,把脑子弄......”她突然噤了声,惶然地瞪着孟肴身后。
孟肴回过头,晏斯茶倚在房门边,苍白的面容,光影分出半边阴翳。顶 灯亮堂堂的,他身后客厅又大又空,这是他自己的家,却好像孤零零地四面透风,容不下他。
“阿姨。”他忽然扯出一丝笑,慢慢走过来。他今天总是笑着,好像笑容就代表了开心、希望、积极,一切美好的心境。
可那副表情已经称不上是笑容。他绷住的嘴角,微微地抽搐着,成了一种悲凉的,不伦不类,近乎嘲弄的假面,“我的情况,我自己清楚。不需要谁来多嘴。”
孟肴急忙侧身将保姆挡住,“斯茶,是我让她说的。”他倒不是为了维护她,而是避免争端。这是好不容易找来能照顾晏斯茶的人,如果她也离开了,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他回头与保姆低语两句,将她遣开,又赶紧看向晏斯茶,撑出笑容,“不是要送我吗?快走吧。”
孟肴来不及坐公交,只能打车。晏家出门直走一百来米,转过拐角,就是马路边。
“斯茶,没事的,你不用瞒我,”晏斯茶沉默地往前带路,孟肴跟在他后面,“一个人的伤心都需要很久才能走出来,更何况是难以控制的生病,哪有那么快能好啊。”太阳落山后气温更低了,迎面的风寒瑟透骨,孟肴却浑然未觉般,步子拖得很缓,语调也拖得长长的,“这些都是要慢慢——慢慢来的,总有一天,总会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一切早已预料。
其实在陪伴晏斯茶戒断的时间里,孟肴一直抱有一种浪漫的幻想。就像故事里的童话,勇士仰望高塔,公主亲吻青蛙,而他守候他遍体鳞伤的王子,只要熬过荒诞的黑夜,就能等来美好的永远。
他想得太久太多,害得自己差点都信了。他为这样不切实际的期望感到羞愧,决不能在晏斯茶面前显露半点失落。
“我知道。”
晏斯茶像真的被他哄住了,忽然停下了脚步,“我只是觉得遗憾,本来今天想给你留个好的回忆,”他回头看了孟肴一眼,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而且,我今天是真的开心。”
“下......”
孟肴想说下周他又会来,可一开口就哽咽了,急忙憋回声音。对于晏斯茶来说,这是开心的一天,他不想留下眼泪。他在心里不断问自己,为什么不昨天就来?为什么不前天就来?这样至少还能多一个夜晚、多一个清晨......孟肴仰起头,努力向着天空,脖子感到一种紧绷的撕扯感。在他模糊的眼里,天空已成灰蒙蒙的旧沉沉的暗蓝,没有一丝云彩。
他头一次这样爱一个人,他的确是爱的。可为什么总感觉爱得那样微渺,缺乏力量,掺杂怅惘。
“灯亮了。”晏斯茶忽然说。
孟肴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们已经走到马路边了,在半明半昧的天色里,不远处的街灯一个接一个亮起,像在淡蓝色的海面上远远荡开的一首歌谣,寥落又悠扬。
“快去吧肴肴,你要迟到了,”晏斯茶沉沉的声音,也随着光向远处荡开了,“还有……”
街灯全亮了,可是街道那么空。
“还有什么?”
晏斯茶却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安抚般的淡淡的笑容,目光移向远处,“车来啦。”
孟肴走远了,一直到上了车,他自后座往回望,晏斯茶仍杵在灯下,正对灯下方,影子也缩在脚底,身影颀长,孤零零的。孟肴心觉,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却还是头一次见这种画面,手比脑先,赶忙摇下车窗,张嘴想喊,却又不知道喊些什么。犹豫这片刻间,车转过拐角,他看不见晏斯茶了。
没来由的,孟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第102章
“组长,我能申请回家自学吗?”
这是周六的大课间,临近一周的末尾,大家都疲惫不堪,散落在教室各处休息。赵博阳平白无故被尊称了一声“组长”,先是一惊,又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那你得先让老太同意……但我觉得吧,基本不可能。”
“为什么啊,”孟肴询问般抬起极其诚恳的视线,“现在每天都是复习,我们班不也有申请回家自学的人吗?”
赵博阳乐了,“人家每科都请了一对一家教,你有啥,十元一本的盗版教辅?”他往后努努嘴,“看看人家唐姣,第一名,还不是在踏踏实实学。别胡思乱想了,没剩几天了,闷头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