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32)
白色的天空,蓝色的云朵,红色的太阳,黑色的燕子。
在一切的最下方,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天晴了,我们可以见面了吗?”
--------------------
不会坑!但是太忙了,慢慢填,很慢…
第103章
一个书包,一个巨大的帆布袋,这就是孟肴的全部行囊,装着他步履蹒跚的高三。
他为晏斯茶而来,却没有住进晏家,而是来到了医院。
这是与众不同的一年三月,降雨量达十年之最。晏斯茶人生头一回住进了医院,市级第三人民医院,还有另一个名字,市立精神病院。
他遵从了医生的建议,决定入院进行电休克治疗。任谁看这都是病情进一步恶化的表现,可医生却说这是好事——晏斯茶难得这么配合治疗。过去的他那么抗拒医院和医生,逃避“精神病”这样的标签,从来不会规律服药。
可现在,他好像终于有了盼头。终于等到这样一个人,愿意陪他一同直面人生。
他们住在单人病房,正对大门,有一扇稍大的双开窗户,但被铁网封得密密实实,那网丝很细,乍一看像副横屏纸织画,只衬得外景有些雾蒙蒙的灰白,并不显封闭压抑。孟肴挺喜欢这个房间,医院建在一座小山顶上,病房位于高层,窗外是树木们组成的绿色汪洋,树叶被雨水冲刷得澄澈鲜丽,新叶的嫩青混着老叶的墨绿,色彩交融渐变,随着山势起伏,间或有一两栋楼房从树冠丛中冒出,宛如波浪里漂泊的小小帆船。人在此不再是主场,树,还是树,充满生命力,年复一年。
MECT治疗没有想象中可怖,但也令人难过。起初是每天一次,后来变成隔日一次,每一次都需要全身麻醉。第一次治疗时,孟肴陪着晏斯茶在手术室外等待,紧张得不停抖腿,不断仰头查看晏斯茶的点滴有没有输完,晏斯茶把手覆到孟肴的手上,轻轻握了一下,孟肴抬起头,看见他在笑,目光笃定又温柔,“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那是孟肴一天中最漫长、最痛苦的时侯,不论进行多少次,他都无法适应。他带过试卷,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医生说MECT可能会对记忆造成影响,他就想,晏斯茶醒来会不会认不出我是谁了?又想,麻醉医生会不会操作失误,害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孟肴坐不住,就站起身来回走,一面走一面凝神细听手术室里的声音,但什么也听不到。
“真羡慕啊。”有一次,一个擦肩而过的病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孟肴不解地目送那人离去,他没有心思琢磨一丁点儿旁人的事。晏斯茶做完MECT,麻醉药效还没过去,躺在移动床上被推回病房。孟肴一路走一路不断叫他的名字,晏斯茶半睁开眼,他的意识还没完全恢复,目光没有聚焦,显得有些冷漠无情。孟肴的声音几乎像在哀求了,“斯茶,斯茶,我是谁,认得出我吗?”他问了好几遍,晏斯茶都没有说话,孟肴感觉脸上划过了液体,他分不清是眼泪是汗水,还是仅仅是错觉:“斯茶......”
“傻瓜。”晏斯茶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很轻,那声音也很轻,不像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胸口里,沙沙的、低低的,但令人很安心。孟肴一下说不出话来了,他摸索到晏斯茶的手,紧紧握住。
病房里的时光,单调、规律又宁静。和想象中的兵荒马乱不同,孟肴有很多时间学习,晏斯茶几乎不会麻烦他做任何事,唯独晚上的时候,他会让孟肴给他讲点故事,孟肴起初天马行空地讲讲读过的片段,后来专门买了一本睡前故事集。晏斯茶最喜欢的一篇,叫《晚安,月亮》,这是一个连五岁的小孩都不会再听的无聊故事,但晏斯茶总是让孟肴一遍遍讲。
孟肴讲故事时,会刻意改变声音,或沙哑翁沉,或尖细清脆,模仿出男女老少,卖力地营造出氛围,晏斯茶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可爱,就像冬夜里温暖的炉火,干燥、明亮、温暖,散发出生动的气息,驱散了寒夜里的阴冷。
孟肴盘起腿坐到床上,晏斯茶枕在他的腿上,“开始咯。”他清了清嗓。这是双语的绘本,他会一页一页地念,交错着中英文:
“In the great green room. There was a telephone.
在绿色的大房间里,有一部电话,
And a red ballon. And a picture of—
一个红气球,还有一幅画——
The cow jumping over the moon.
画里是一只母牛跳过了月亮;
And there were three bears sitting on chairs.
另一幅画里是三只小熊坐在椅子上。
And two little kittens. And a pair of mittens.
还有两只小猫和一副手套。
And a little toyhouse. And a young mouse.
一个玩具房子和一只小老鼠。
And a comb and a brush and a bowl full of mush.
还有一把梳子,一把刷子,和满满的一碗的玉米粥。
And a quiet old lady who was whispering”hush”.
还有一位安静的老奶奶,正在轻轻的说“嘘——”
Goodnight room.
晚安,房间。
Goodnight moon.
晚安,月亮。
Goodnight cow jumping over the moon.
晚安,跳过月亮的母牛。
Goodnight light. And the red ballon.
晚安,灯光,还有红气球。
Goodnight bears. Goodnight chairs.
晚安,小熊。
Goodnight chairs.
晚安,椅子。
Goodnight kittens.
晚安,小猫。
And goodnight mittens.
晚安,手套。
Goodnight clocks.
晚安,大钟。
And goodnight socks.
晚安,袜子。
Goodnight little house.
晚安,小房子。
And goodnight mouse.
晚安,小老鼠。
Goodnight comb
晚安,梳子。
And goodnight brush.
晚安,刷子。
Goodnight nobody.
晚安,不在这里的人儿。
Goodnight mush.
晚安,玉米粥。
And goodnight to the old lady, whispering”hush”
晚安,小声说“嘘”的老奶奶。
Goodnight stars.
晚安,星星。
Goodnight air.
晚安,天空。
Goodnight noises everywhere.
晚安,所有角落里的声音。”
孟肴悄悄合上了书,发现晏斯茶仍睁着眼,定定地望着他。孟肴笑了,侧身抚摸晏斯茶的脸,“斯茶怎么还没睡着,要我给你说晚安吗?”
“好。”晏斯茶认真地点了好几下头,这副恬然的模样把孟肴逗笑了,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上晏斯茶的额头。
“Goodnight forehead
晚安,斯茶的额头。”
他的吻落到晏斯茶的眼睛上。
“Goodnight eyes
晚安,斯茶的眼睛。”
然后是晏斯茶高挺的鼻梁。
“Goodnight nose
晚安,斯茶的鼻子。”
又亲吻了晏斯茶两边的面颊。
“Goodnight cheek
晚安,斯茶的脸颊。”
最后是嘴唇,轻盈的一吻。
“Goodnight lips
晚安,我的斯茶。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睡一觉起来,天就亮了。”
空闲的时候,孟肴会主动跟其他病友或医生交流。他渐渐理解到,患精神疾病同患感冒一样,有的人风吹日晒,仍旧身强体壮;有的人寒风一吹,就病倒在床。那不是病人的错,更像是“体质”的差异,加之环境的影响。在这里,有家庭和睦、性格开朗之人,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也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人,大悲之下精神崩溃;有遭受性侵的无辜少女,有失业下岗的中年男性,有丈夫出轨的全职太太,有痴迷宗教的老人,有备受排挤的教授,也有劳累过度的医生,这间病院支起了一个深邃的剧目长廊,人世间的种种不幸、悲离在两旁轮番上演,穿过一个一个零光片羽,抵达的彼岸,似乎只剩“命数”二字。
为了给晏斯茶解闷,孟肴会给他讲述听到的各种故事。大多时候,晏斯茶只是静静地听着,不会给予评价,不知是出于修养还是冷漠,他很少谈论他人的是非。生病以后,他比过去更加安静,有时盯着窗外发呆,几乎一整天都不会改变姿势,就像无风的干漠里一株静立不动的仙人掌树。年轻的护士们常常殷切地来邀请他参加团体活动,他总是拒绝。医生对他很上心,但每次查房问询,他只会用单音字节回应。于是,汇报病情的重担落在了孟肴的身上:晏斯茶每天不同时段心情如何,饮食如何,夜里是否醒来辗转反侧,孟肴都详细地一一道来。晏斯茶总是十分专注地盯着他,有时医生发问,晏斯茶回答着医生,但目光依旧落在孟肴的身上,好像没有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