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22)
“你找小茶?”
司机多次接送孟肴,与他早已熟识。此刻却无暇寒暄,慌慌忙忙越过孟肴,打开了大门,“他在医院呢!先生让我回来取证件。”
“医院?怎么回事?”孟肴忙揪住他,“说是倒在了路边,我也不太清楚,”司机挥开他往里跑,孟肴紧紧跟在他屁股后头,“哪个医院?”
司机支吾了两声,声音小了,“先生...…他爸也在呢,你现在去,不太好。”
“我不会添乱的,”孟肴心急,跑到司机前头堵着,“叔,您告诉我吧,我找他一天一夜了!”孟肴还戴着衣帽,大大的帽檐挡尽光亮,衬得黑眼圈像两团沉重的淤伤,把整张脸都吊扯下去。司机见他如此憔悴,心有不忍,“那...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孟肴匆匆赶去医院。急诊室的人很多,外面寒风恣肆,里面却闷热得紧,地上坐的躺的,横七竖八地挤占着空间。他来回跑了好几圈,都没看见晏斯茶,扽住一个医生追问,才知道已被晏父转去住院部。
他又一刻不歇地赶往病房,未打开门,先听见一个男人疾厉呵斥的声音:
“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我早该养条狗,也比你有出息!”
孟肴愣在门口,一时不敢动作。又听男人咒骂两句,突然抡掌,重重一耳光。孟肴的心一颤,正欲进去,门突然从里面开了,轰地砸到墙上。
孟肴立马低头走开,装作过路人。男人并未注意到他,拉上门,取出支烟咬着,没点,朝走廊尽头大步走去。孟肴回头看他的背影,高大端正,穿着衬衫套毛背心,极斯文儒雅的打扮,难以想象是方才震怒的人。孟肴等他走远了,打开门溜了进去。
晏斯茶正靠坐在床边,手上还挂着点滴,埋着头,瘦瘦薄薄的。听见开门声,他也不动作,稍长的发垂下来,挡住半边脸颊。孟肴俯身一探,才看见他鼻子嘴巴全是血,顺着下巴直往下滴。孟肴吓了一大跳,左右看看,抓起床头柜上的纸巾,“快把脸抬起来!”他替晏斯茶擦去脸上的血,又堵住鼻子,“有没有哪儿难受,头痛吗?”
晏斯茶像被打聋了,怔怔地瞅着他,恍恍惚惚的。孟肴唤他好几声,他才垂下眼帘,说了句我没事。在车上时,他脸色只是青白,现下已透出灰败,白惨惨的光,也照不亮深陷的眼塘子。孟肴心里堵得慌,蹲下身来,捏住晏斯茶冰凉的手,“刚刚那人就是你爸?”
晏斯茶没有回答,低头反握住孟肴的手,顺着抚上他冰湿的袖口——孟肴在雪天里走了一夜,一进入温暖的医院,身上的霜雪全化了,晏斯茶问他会不会冷,可声音干涩喑哑,孟肴没能听清,还以为他诘问自己为什么来。
“我找了你一天一夜......”孟肴满腹的委屈突地涌起,“你就宁愿倒在路边,也不肯跟我走?”
晏斯茶仍低着头,不与他对视,也不吭声。孟肴见他态度如此漠然,愈加寒心,一下站起身来,“那晚不是约好了吗,都是骗我的?”他俯视晏斯茶,他真看不透这人,不明白,想不通,气得人都开始发颤,“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戒毒?”
“在车上,我发作了,”晏斯茶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人那么多,我不想你难堪。”他说完,仰脸冲孟肴笑了笑,有些无奈又很歉然的笑容。
孟肴心里突然掀起一种剧痛。他本要继续追问,要诘难,要诉说一整夜的惶遽,可他说不出来了,一个字都不行。
晏斯茶见他默然不语,安抚般扯扯他的手,示意他坐到床边,“肴肴,你听我说,”他轻轻拨开孟肴濡湿的额发,指尖很凉,“你先回学校,过段时间我来找你,好吗?”
“过段时间是多久,”孟肴语气急了,赌气般捏住晏斯茶的手腕,“万一你又消失了怎么办?”
“不会啦。”晏斯茶嘴角仍挂着笑,可藏不住眼底的黯败。孟肴突然恨起自己的无能,他问,“斯茶,你先告诉我接下来的打算,”他想起方才见到的晏父,轻声问,“你爸爸是不是要送你去戒毒?”
晏斯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家干戒。”
“什么?那怎么……”孟肴一惊,正想细问,病房门突然开了。晏父踱进来,一见孟肴,脸上划过一丝讶色,但并不言语,只无声无息地打量他。
孟肴也起身回望他。晏父面容硬朗英健,但眉骨太高,眉心紧缩,使得两边浓眉像书法里的“一”字,左顿右提,微微上斜,再加一双深凹的眼,瞧着颇为阴沉严峻。幸而还有一副黑圆框眼镜,添了几丝书卷味,抵了两分锐气。
“您好,叔叔,”晏父久不说话,孟肴压力倍增,只得主动开口,“我是斯茶的朋友,来看望他......”
晏父噢了一声,淡淡道,“他现在没空见朋友,你改天再来。”他久居高位,说话字正腔圆,不怒自威,孟肴费了好大劲,才重新开口道:“叔叔,听说您要让他干戒?他现在身体虚弱,精神状态也很不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很可能会出问题......”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晏父上前两步,杵在孟肴跟前,“让他进戒毒所,闹得人尽皆知?”他的目光似有千钧,压得孟肴抬不起头,“戒毒所...有更专业的医务人员,能量力而行......”
“呵,”晏父冷笑一声,“戒毒所里一堆不三不四的人,到时候我儿子出来,圈子全是那种人,他想复吸还不容易?戒毒所少则几个月,多则两三年,出来又怎么融入社会?这些后果你想过吗?责任你担得起么?”他话里尽是咄咄逼人的反问,孟肴毕竟年纪小,怵得脑子一下发懵,说不出反驳的话。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孟肴,把他引到身后挡着。“别说了。”晏斯茶直视他父亲。
晏父见他这般维护孟肴,气得勃然变色,“混账,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他虽在骂晏斯茶,孟肴却觉得也在含沙射影自己——他必定看出了他们之间的首尾。孟肴惴惴地抬起眼,果见晏父近乎憎恶地瞪着自己。
他在这目光中,反横生出一些勇气,重新走上前,“如果非要在家戒,也该根据医生指导,借助药物循序渐进......”
“行了,肴肴,”晏斯茶打断他,“是我自己同意的。”他站得摇摇晃晃,一头冷汗,孟肴目光下视,这才发现他手背上有血,回头一看,地上的输液针还在往外流液,聚了一小滩。孟肴忙扶着晏斯茶坐回床上,翻开抽屉替他找出棉签止血,又抬头看看输液瓶,里面还剩一大半,“还没输完,我去叫护士......”
“不用了,”晏父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抛给晏斯茶,“现在就走,出院手续我给你办了。”
晏父毕竟是长辈,他一心坚持,晏斯茶又不反对,孟肴没有立场再继续插手。他只好无力地追问晏父,“如果斯茶失败了,能送他去外面戒毒吗?”
晏父怒气未消,只管冷笑,“失败了,那就死在屋里。我当没有这个儿子。”
晏斯茶似没听见,平静地说了一句走吧。孟肴见他脚步虚软,却还竭力迈大步子,渐渐拉开和晏父的距离。他从小那么优秀、令人骄傲,恐怕从未这样受尽数落,偏偏还当着孟肴的面。
孟肴追着他的脚步,想安慰点什么。但又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沉默地走在身后。晏斯茶的背影依旧挺拔笔直,可又像哪里不一样了——是因为太瘦了吧,棱棱角角,像一个飘乎的纸人。原来一个人可以瘦得这么快,冬天还未过去,才两三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血肉便耗尽了,只剩一层皮,一把骨头。
花在冬天谢了,春天还能再开。可人呢?人要是跟花啊草啊一样就好了,那么只需等冬天过去。
孟肴走出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他直到傍晚才回到学校。
孟肴旷了一整天的课,奇怪的是,佘老师并没有责问他。他出医院的时候,原本想同晏斯茶一起上车,却被晏父拦了下来。他嫌孟肴碍事,说他耽误太久,班主任未免起疑。又说他要是真为了晏斯茶好,就正常回到学校,缄默不语,当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