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23)
孟肴的手停了一下,从晏斯茶手臂上方横穿了过去,将边上揉作一团的薄被单重新展开,轻轻盖回晏斯茶身上。他小心地把每一点漏风的洞都压平,这才蹑手蹑脚地洗漱一番出了门。
周末学校的食堂只开一个窗口,他不知道晏斯茶喜欢吃什么,索性每种食物都买上。食堂打饭的阿姨认得孟肴,还笑着调侃了一番,问他是不是谈上了女朋友。孟肴提着早餐气喘吁吁地往回跑,一路傻笑个不停,仿佛自己成了个千金一掷为搏美人一笑的爆发户。
可回到宿舍,他只看见了一张空着的竹席子。
孟肴一颗砰砰作响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这才意识到手里的早餐原来是那么重,勒得他手疼。
他趿拉着鞋子走到桌边,把早餐一样一样铺开。腾腾的热气飘散起来,揉和出蓬松的油气,可是孟肴没有一点食欲。这些东西花掉了他接近两周的早餐钱。他泄愤似得往嘴里塞了个大肉包,胡乱嚼了嚼就猛灌一口豆浆咽下去。
不能浪费,要全部吃掉......
他又往嘴里塞了大半根油条,突然听见浴室门锁响了一下。孟肴鼓着腮帮子转过脑袋,就看见晏斯茶穿着衣服从浴室里面走了出来。他的湿发被拨到脑后,露出一张完整的棱骨分明的脸,“你早上吃这么多?”晏斯茶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在这个发型下有种侵略性的酷劲。
孟肴喉咙抽了一下,差点被噎住。他吃力地咽下嘴里的油条,狠狠咳了两下,“我、我以为你走了......”
晏斯茶走到孟肴身后为他顺气,像是想发笑,又有些心疼,“我怎么可能不跟你打招呼就走了。”
晏斯茶的目光一转,又落到了孟肴的桌子上,“不过这些还是少吃吧。食堂粥里的米都是隔夜的饭混合的,豆浆是粉冲的,”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肉包用的是血脖肉,有很多淋巴结脂肪瘤,”又指向孟肴手里的半根油条说,“而且学校的油条多次复炸,铝超标,还有大量反式脂肪酸。”
孟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看见晏斯茶冷淡而挑剔地扫了一圈桌上的食物,便走到床边坐下,并不打算走近。
那句“你不吃吗?”孟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他想起小学的时候坐在教室里,全班一起背诵“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情景。鳜鱼肥,这诗念在嘴里就让人遐想万千,仿佛三月暮春时节,清澈见底的溪流上漂着粉色的桃花,肥美的鳜鱼从水里游过,在水波里粼粼闪光。他问老师:老师,鳜鱼是什么味道呀?
那是他们乡里唯一一所小学,一个年级只有四个班。老师温柔地摸了一下孟肴的脑袋,说:老师也没有吃过,等以后肴肴有机会吃到了,记得回来告诉老师哦。
——嗯!老师,肴肴以后一定会去吃鳜鱼的!
可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吃到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鳜鱼肥。鳜鱼真的好吃吗?
孟肴把面条挪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脸埋得很低,热气熏得眼睛有些发酸。他呲溜呲溜地吃着,嘴里却尝不出来面条的味道。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清晨其实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吃着早饭。
“......孟肴,孟肴?”
晏斯茶过来推他的肩膀,唤了好几声。
“嗯?”孟肴迟缓地抬起头。
晏斯茶的手在孟肴脸上轻轻划过,“你怎么了?”孟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满脸是水,“......哦,太烫了,热气都凝在脸上了。”他对着晏斯茶扯开一个笑容,“害你一直在这里看着我吃。会长,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我待会儿也要去兼职了。”
晏斯茶却没有移开手,他的指尖顺着孟肴的颌骨轮廓往下摩挲,“你能不能不去了?”他的声音温柔又轻快,“你兼职多少钱,我给你。”
孟肴望着晏斯茶,好像没听懂他说的话。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最后索性站起身来,尽可能和晏斯茶保持平视,“会长,你现在用的也是家里的钱,”他挺直了腰杆,好像言语增加了不少底气,“怎么能这样浪费呢?”
晏斯茶眨了眨眼睛,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孟肴的问题,“嗯,有一部分是吧......但这不是浪费,你现在能做的兼职技术含量偏低,对未来就业发展可能没有多大帮助......”
孟肴感觉胃里的面条在发胀,撑得提不上气,脱口而出道:“陪着你又能有什么帮助呢?”
话音一落,孟肴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他看见晏斯茶的眼睛迅速暗下来了,像火被风吹灭了,只剩下一团沉沉的灰烬。
“随便你。”晏斯茶的声音很轻,嘴皮只微微抬了一下,他蹲下身重新系紧鞋带,起身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走,“那我先走了。”
孟肴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晏斯茶面前自己会如此敏感。明明其他人说过千万倍过分的话,他也能隐忍,也能保持沉默。
孟肴想叫住他,可是又满心不甘,觉得自己其实没有说错。他的眼睛黏在晏斯茶的背影上,像根抓耳挠腮的钩子。
回头,回头啊——只要回头看一眼,他就立即走上去道歉。
可是晏斯茶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他始终没有回头看孟肴一眼。
孟肴颓然倒在床上,他用余光扫视着一桌凌乱的食物,突然觉得荒唐得可笑。他走到桌前把所有食物垒在一起塞进袋子里,拧出去丢进了垃圾桶。那些混乱的食物在垃圾堆上铺散开,汤汤水水乱成一团。
第23章
周一上学的时候,孟肴把手机带在了身上。孟肴的三个室友平时喜欢随便翻找使用他的东西,他们在的时候,孟肴连日记本也不敢放在宿舍。
孟肴将手机设成了静音。那手机便成了个薛定谔的手机,惹得他心气浮躁,时不时就要摸出来看上一眼,瞧瞧有没有未读信息。
又是一节雨后不必做操的大课间,孟肴小心翼翼地从抽屉角落里摸出来手机,漆黑的屏幕点亮,依旧一派平静。孟肴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打开了短信界面,慢吞吞地输入起来。
『早上好,会长。
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 』
“幺鸡,干嘛呢?”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孟肴反射性一抖,把手机“咚”一声扔进了抽屉最深处。
刘泊一下子来了劲,“难得啊,偷偷摸摸藏啥呢?”他趴到桌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把手伸进了抽屉里,一脸贪婪的新奇。
“你放手!”孟肴下意识掐住刘泊的手臂,刘泊一时之间无法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孟肴,“你他妈要造反了?”
别怕......孟肴,别怕。
孟肴的手有些颤抖,他看着刘泊那滴溜溜转的眼睛心头就涌上一股强烈的反胃感。他想起了以往刘泊的手段,那恶心便越来越强烈,让他忍不住想要干呕。
坚持住,孟肴,别怕,你要从现在开始改——
“啪!”
孟肴虚伪的高涨情绪被骤然打断。刘泊给了他一耳光,他的脸在巨大的冲力下几乎被甩了九十度,一股腥咸的血味从喉头漫上来,孟肴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刘泊摸了出手机,“这啥?这么大的苹果手机?”他甚至忘记了刚才被忤逆的愤怒,急忙捏住孟肴肩头不停摇晃,“幺鸡,哪儿来的?你他妈发财了?!快说,怎么回事?”竟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喜气。
“......还给我。”孟肴声音嘶哑,一说话便露出了带血的白牙,刘泊也不恼,好脾气地捏了捏孟肴的肩膀,“有这种好事也不给我说......算了,没事儿。”他大发慈悲地拍了拍孟肴胸前的校服,像在替他掸掉什么灰尘,“密码多少,我先拿这个去玩玩。”他指着解锁的界面。
孟肴根本不想理会刘泊。那被捏住的手机如同一颗被糟蹋的心意,孟肴捍卫不了,心也像被捏变了形。他想着刘泊的手好脏啊,每天都在油腻腻的网吧键盘上搓,现在又摸上了会长的手机,会长给他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