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5)
孟肴突然想起初中班上播放过的电影《霸王别姬》,蒋雯丽扮演的小豆子母亲戏份很少却叫人印象深刻。她是一个风尘女,生了不知是谁的种的小豆子。一开始她把小豆子当做女儿养,可惜孩子渐渐大了藏不住了,只好送到戏班子去。
“求您了,”她腰一扭跪在地上,似笑非笑,眼中带泪,对着戏班子班主说:“只要您答应,怎么着都成。”
这场戏成就万般功名。
人生如戏。孟肴苦笑了一声。他把日记本放回原位,慢吞吞、慢吞吞地往教室走去。他的脑袋沉重得耷拉着,看着有些驼背。
第5章
[星期二 雨转阴
苯乙胺会诱导产生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脑细胞发生电化学活动。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ps.别怕,我不会说的。]
孟肴用指尖抚过最后一排字,长舒出一口气。他又可以像从前那样记录了,他本该像从前那样记录。
于是孟肴提笔写下:
[周三 雨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
这几日气温骤升,连续大雨,算算日子快要小满了。奶奶的田里该要翻水了,她的身子不如从前,却又老爱逞强,这个周末我想回家看看。说起来小满可以采到苦菜,凉拌起来很爽口,也可以用汁水和面蒸馒头。我怎么又写到吃了?最近饿得特别快,说不定在长个子。
今天在体育馆看见他了,他在打羽毛球,好像很厉害。羡慕啊,我体育那么差。
虽然书还成功了,但不知道如何向他道谢。]
刘泊近来谈了个女朋友,对孟肴也没有从前那么关注了。教室里人并不多,孟肴难得有安静的时间写作业。他写字的时候习惯用一支手臂把作业圈起来,头埋得很低,脸仿佛要黏在纸上。这样的姿势比较吃力,但很有安全感。
“怎么离得这么近?”
孟肴正在专心写作业,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太近了,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拂过耳廓。
孟肴吓得反射性向后仰去,椅子便失了平衡,歪歪扭扭地带着人往后倒,幸好被人扶住了。
孟肴听见一声轻笑。他抬头望去,就看见晏斯茶正站在后门的门口。明亮的白炽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的脸像发光的云母石,甚至能隐约看见眼下淡蓝色的细小血管。他的眼眸近乎透明,里面有着孟肴的倒影。
他是很帅气的,然而这个帅气里,有种与世隔绝的病态。
晏斯茶对孟肴招了招手。孟肴回头扫视了一圈教室,没有人看向他们的方向。讲台上的老师埋头批改着作业,教室里始终有细细碎碎的讲话声,掩盖了方才的动静。
孟肴轻手轻脚地走出教室,心跳有些快。
“你的书还成功了?”晏斯茶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
“嗯?嗯!是的,太感谢你了,”孟肴语无伦次地道谢着,下意识问道:“会长......你怎么来这儿了?”
一说完孟肴就有些后悔了,他明显感觉空气凝固了起来,好像有人往一把烧旺的火上浇了一瓢水,晏斯茶声音也冷淡了下来:“来查勤。”
学生副会长亲自来查勤?原来晏斯茶不仅乐于助人,还是个亲力亲为的学生干部。孟肴对他的敬仰又增加了几分。
“你们班的人怎么这么少,纪律委员是谁?叫他出来。”晏斯茶的手中果然抱了一个文件夹,他从壳子上取下笔。
“是......是我。”孟肴嗫嚅道。
幺鸡是纪律委员,这很荒唐,也很合理。至少H班获得了无比的“自由”。
晏斯茶没有说话,他的笔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打在文件夹上,“啪嗒、啪嗒”,好像凌迟的钟声。孟肴的嘴角无法克制地垂了下去。他太没有用了,晏斯茶一定会给他打上“不负责任”的标签。孟肴感觉眼睛有些酸胀,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祈求眼泪不要落下来增加他的窝囊。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的原因,他连泪腺都比较发达。
“怎么了?”晏斯茶伏下身子凑近孟肴,孟肴抬头瞥了晏斯茶一眼,眼圈红了,蓄着一层水光,像只受伤的兔子。
晏斯茶伸出了手,有一瞬间,孟肴以为他会抱住自己。然而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后放到了孟肴的脑袋上揉了揉。
“你是笨蛋吗?”
他展开考勤的文件夹。孟肴抹去眼泪定睛一看,H班的“全勤”位置打了个勾。
孟肴抽了下鼻子,愣住了。
“下不为例。”晏斯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再惹哭孟肴。
下不为例......孟肴很想郑重地给晏斯茶保证,可是班上有谁会听幺鸡的话呢?他抿着嘴沉默了。
“回去自习吧。”晏斯茶没有在意孟肴的反应,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冷冷的,听不出情绪。他总是用这样的声音在台上讲话,孟肴仰望着他。
回去以后孟肴就不大学得进去了。他反复回想晏斯茶的言语神情,最后得出了结论:晏斯茶该是讨厌他了。孟肴趴在桌子上,脖子连着后背沉得抬不起来。
[星期三 雨
大脑再次支配了意志,让我打破了规则。
喜爱、怜悯、同情等等情感,都容易让人失去理性,从而产生恶。]
孟肴疑惑地翻看着对方的日记。和之前相比,对方的字迹更加凌乱,透出一种矛盾的情感。孟肴拿出笔,斟酌了一下,下笔写道:
[周四 雨转晴
我以为喜爱、怜悯、同情等等人类的感情,才是维系人类社会的基石。很多文学作品不也是由此催生的吗?当然这都是我的观点,我读过的书肯定没有你多,希望我的说法没有给你带来不适。
博尔赫斯写过一首情诗,我的印象很深,在此也分享给你。
“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
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
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
死的时候蓄着胡子,
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
我母亲的祖父,
那年才二十四岁,
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
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
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
其实我从未读懂过博尔赫斯,但是我被这首诗深深震撼了。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这就是爱吧。
无论怎样,希望你能快乐地生活。祝好(画的笑脸符号)。]
孟肴其实很喜欢看书。他以前成绩也很好,初中拿过征文一等奖,也参加过不少演讲比赛。镇子上的教学水平远不如市区,他是为数不多能考上高中还是进省重点的人。真要说的话,他也曾算个风云人物。
但那也是曾经。进入初三以后,男女的差异意识普遍觉醒,孟肴的心理也出现了问题。父母去世,再加上身体的异常,孟肴变得害怕和别人接触,随时随地都活在一种惶恐猜忌的状态中。
别人在他身边笑一定是在笑话他,别人交头接耳一定是在说他的坏话。孟肴总是能从别人的话中听出子虚乌有的恶意。有次老师找他谈话,对他说:“你父母的事我也很遗憾......但你这样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参加中考......”
孟肴难过得差点自杀。
那时他每天回家都会路过一个巷子。他总觉得巷子中间横着一根看不见的细铁丝,人往前走两步,锋利的铁丝就会穿过脖子或者肚子。于是他每次都会蹲下身子甚至匍匐前进。他过马路也总是提心吊胆,脑中不断想象着失控的大卡车将他撞得血肉横飞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