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24)
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嗳、嗳,我只给你讲,你可别传出去......)姑姑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为什么一定要听话?老师说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可是他是个怪物!
这孩子不通人性,缺乏共情,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不好生管教,今后一定酿成大祸!记住,你们一定要好生管教......好生管教......爸爸工作,妈妈生病,于是姑姑来了。她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不,不要,我害怕——都是为你好。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我不进去,不要锁我,求你——都是为你好!你乖乖听话,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不听话我也帮不了你——孽债啊——当初就不该生的——只有仇跟怨,生了个坏种!孽债啊——所以你得听话,你要听话,我们都还爱你——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吵死了!你不听话——你不听话——受够你了——好痛——好痛——闭嘴——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完了——我不能让你走错路——完了,全完了——就不该生的——孽债、孽债、孽债、孽债啊——
“斯茶!斯茶,斯茶!”孟肴紧紧掣住他,阻止他失控的动作,“是我!听得见吗?是我!”
晏斯茶靠在他怀里,一个劲打颤痉挛,浑身冰冷浸湿,几乎触不到脉搏。一张嘴,喉如刀割,透出股血味。他把孟肴的手摁在心口上。他求他,往这里插一刀,他说好痛。他求他。他不该活。
孟肴拼命想挣脱,仿佛那里真的有根匕首。挣不掉,吓得失声恸哭起来,保姆过来拉他,他死死不松手,仿佛两手嵌在了身体里。他就这么抱着,直到晏斯茶不再动弹,这一程折磨缓了过去。
孟肴缓缓松开两手,胳膊已经僵得不能伸直。他浑身虚汗,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却看见晏父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你等下来一趟书房。”他说。
第98章
保姆将孟肴引向书房。
孟肴三入晏家,却还是头一回看清宅中景致。晏家形如古典园林,花树丰沛,有回廊景墙、匾额楹联、亭台假山,住宅在东,书房却孤零零杵在西边一隅。建筑有三扇长窗,据说仿自拙政园的听雨轩,屋外种了芭蕉与修竹,还有一池荷花,可惜冬日不得见了。
书房里陈设简单,一眼望去全是书。晏父正坐在桌前,摆弄一堆玲珑小巧的茶具。见孟肴来了,便伸手一点,让他落座对面。
“喜欢喝什么茶?”他问。
他态度这般稀疏平常,孟肴反而有些不适应,“我......都可以。”晏父点点头,开始娴熟地烹煮、洗茶、沏茶,一时间屋里只闻淙淙水声。白汽腾起又散开,沁入皮肤,有些暖,又有些凉。孟肴七零八落的心,竟也随着流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给你泡的是凤凰单丛,挑一个杯子吧。”
桌上摆着各色小茶杯,孟肴选了个古朴的霁青色斗笠形杯,晏父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仿佛能从选杯中窥见孟肴的个性。他斟满茶,孟肴啜了一口,他问:“如何?”
孟肴心中郁结牵挂,哪有心思好好品茶,也不懂品茶,只尝出比寻常的茶多了一丝花香,“很香。”他如实道。
这评价如此简单,晏父也不恼,反而笑了笑。孟肴头一回见他笑,他笑时镜下的眼睛弯弯的,眼下会聚起细纹,小扇子般铺展开,显出几分柔和。晏家的人似乎都有这种特质,笑与不笑判若两人。“这是晏斯茶他妈妈最喜欢的茶种,”晏父的手拂过桌面,“这桌上的杯子,也都是她亲手做的。你看杯底。”
孟肴倾斜杯口,这才发现,里面阳刻了一个正正方方的“茶”字。
“这是她的字。茶属草木,生于泥土,器皿为金,烹煮用水,炉下有火,所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备。她从小身体不好,便取‘茶’字图个吉利。”
“她以前同我说,自己孩子也要带上这个字。于是我取了‘晏斯茶’,中间的‘斯’谐音思念的‘思’。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晏斯茶——晏、思、茶。
孟肴恍然大悟,眼里浮起一丝神往,“您很爱她吧?”这不苟言笑的男人,在他心里突然多了一丝柔情。
晏父并没有回答,他垂眼饮茶,头缓缓摆着,像在摇头,又像只是在吹去水面的茶叶。热气腾起,将他镜片蒸得迷蒙,“可好多年以后,我才在书里看见,原来‘斯’在古语里还有一层意思,是‘劈砍’。”
孟肴一怔。
“她妈妈足足小我八岁,是我在海外读博时的学妹。”晏父取下眼镜,慢慢擦起镜片,声音依旧一板一眼,听不出情绪,“她很崇拜我。那时我家里也催得紧,便试着同她交往。不到三个月,我们就订婚了,那年她还没满二十岁。”
“这么年轻......”
“她生晏斯茶时,也不过才二十二岁。”晏父摩挲着手中空掉的茶杯,“她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一提到去世,孟肴便想起晏卿讲过的故事,他望着晏父,仿佛自己成了刑场上的看客,心中一阵揪然。晏父似看出他的情绪变化,问道,“怎么了?”
“我......”孟肴忙举起杯子,掩去失态,含糊道,“没想到她走得那么早,我很遗憾......”
“哦,”晏父点点头,目光却锁住孟肴,颇为深沉,“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咳、咳咳咳......”孟肴被一口茶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压根不敢直视晏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话就像富有深意的试探。
“他妈妈的事,晏斯茶没给你提过?”晏父又问。
孟肴喝下一杯茶,把气理顺了,才道,“没有......”
“也难怪,”晏父突然有些古怪地笑了,缓缓道,“他拔了他妈妈的呼吸机这种事,他怎么敢给你讲?”
他说得这样坦然、直白,孟肴心中轰地一声,像一盏巨钟断裂,拖着他直往下坠。他惶然地望向晏父,见他居然还在笑,那笑容近乎残酷,像在说:你果然知道。
“你信因果报应吗?”晏父突然问。
孟肴的心全乱套了,晏卿不是说过她瞒着他吗?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那这些年他又如何看待晏斯茶?这些盘旋的字句挤满孟肴的脑子,绞住他,连回应的气力都无。晏父见他脸色骤变,反而安慰起来,“你不必紧张,我儿子是什么样我了解。这些年,该放下的,不该放下的,我都看淡了。”
他给孟肴重新倒了一杯茶,搁在他面前,“我三十岁丧母,四十岁丧妻,年过半百,儿子抑郁吸毒。我从前不信命不信邪,现在看来,却全应了‘报应’二字。”他颓然地缩进椅背里,佝着背,像突然老了许多,卸去一身板正威严。
“我其实是个同性恋。”他说得很平静,“九十年代国内观念很封闭,我又是家中独子,只好结婚。”
“他妈妈怀孕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吵着要打胎,被我妈压下来了。可过了不久,我妈就突发脑溢血去世。晏斯茶出生的时候没有哭,十天之后却开始整日整日嚎哭,待他长到一岁,便学会咬人,有时把奶妈的胸咬得鲜血淋漓。算命的说,他命盘多煞,八字大凶,是生来讨债的。”
晏父语速快起来,像是多年积郁的话,终于找到了窗口,哪怕对面只是个少年,“再长大些,他开始上学。他学东西很快,过目不忘,性格却乖僻暴戾。凡我养的宠物,他都要拿来开膛破肚,连池塘里的锦鲤也不放过。他拿奖,我夸过一回,他便次次要拿奖。有一回钢琴比赛,我亲眼看见他推了一个小孩,从人家的手上踩过去。我在家中办公,常常会发现他在门缝外偷看我,小小一团,一动不动,鬼魂一样。我一起身,他就跑进来,问我:‘您忙完了对吗,陪我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