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27)
孟肴小心翼翼地松开门把,将书包背到肩上,“阿姨,我得回学校了,”他说这话还故作轻松地笑,开玩笑一般,“再不去,说不定要被开除啦。”
保姆望了眼房门,“不叫醒他么?”
“让他睡吧,他难得睡这么久。”孟肴停了一停,声音拖得有些长,“阿姨,等斯茶醒了,就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里吧。”
保姆面色一滞,孟肴对她宽慰般笑笑,“这几天他神智不清,大概也记不住事情。本来我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垂下眼,嘴角的笑仍勉强挂着,“来了也没帮上什么忙,还好最后他自己撑了过来。”保姆看出孟肴的难过,取下围裙,挨到他身边,无声地抚了抚他的肩,他们这些天没怎么交流过,此刻却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唏嘘。孟肴侧头看她,冲她点点头,“阿姨,还要谢谢您愿意留在这儿。”
保姆颤了一下,低下头,目光落在地板上,“不,我倒也......”她手绞着围裙,一圈一圈,缠作紧紧一小团,才慢吞吞地说,“放心吧,我会照顾他的。”
孟肴嗯了一声,语气非常恭敬,“斯茶基本脱毒了,后面主要是休养,阿姨您以前当过护士,肯定比我在行,”他在这时也不得不给予她信任,给她留下自己的号码,“有什么难事,随时联系我吧。”
“你还会再来吗?”保姆小声问,“当然会啊,”孟肴叫她放心,露出很可靠的笑容,“等我回去交代好,很快就会来的。斯茶一醒,你先给我发个消息。”他在这朝夕之间,像是忽然长大了很多。心中纵有很多的不安、委屈、苦衷、不确定,但他依旧会稳住,成为别人的力量。
孟肴赶到学校时正好是午休时间。舍友都没有回来睡觉,宿舍空无一人,他乘机冲了个澡。孟肴这些天没洗澡,也没换衣服,邋里邋遢得就这么过来了——他倒是不忘帮晏斯茶整理,每天都会打水替他擦拭,换衣服也换被单。其实没有太大必要,但孟肴一直坚持,他想着,这样无论晏斯茶何时醒来,都能迎来一个一如往昔、整整洁洁的新开始。
洗完澡后,孟肴不敢久留,往教室赶去,路上收到保姆的短信,说晏斯茶醒了,心这才彻底松了下来,走廊上由远及近的人声,错肩而过的打量,不过几天,一切都恍如隔世,走到A班门口,他竟生出几分怯意。教室里的人不多,孟肴埋头从后门走进去,直走到座位边上。桌上已经堆起成摞的卷子,他坐下,轻手轻脚地把卷子整理到一起。赵博阳正抖着腿做题,无意间抬了个头,吓得差点仰翻到地上,“嘚!何方妖孽?”
孟肴的脸上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赵博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连玩笑话都说不出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
“啊,没有,只是没怎么睡好。”赵博阳的眼神让孟肴有些难受,他深深地埋下头,佯装看卷子。赵博阳倒没在意他情绪,追问道,“这几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都要以为你退学了,不会又去找晏斯茶了吧?”
“不、不是,”不知为何,孟肴下意识撒了谎,“就压力太大,回家休息了几天。”
赵博阳狐疑地瞅了他一眼,“那你跟老太请过假没?上周百日誓师,她还问我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给她发过一条短信。”
“她怎么说?”
“她没回我。”
“完了,那你完了。”赵博阳的笔在指尖转得飞快,忽然定住,直指向孟肴,“这叫秋后算账——等着被老太请喝茶吧,估计几吨都不够你喝。你逃了这么多天,轻则写检讨请家长,重则记过处分留校察看,要是运气背到底,还可能让你直接滚蛋。惨了,老太发火,我这组长说不定都要跟你连坐......”
赵博阳絮絮叨叨着,孟肴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心思却飘远了。决定留在晏家的那天夜里,他给佘老师发过一条短信:
“佘老师,对不起,我想请几天假。”
佘老师始终没有回复他。孟肴不知道这算默许还是无视,或者只是单纯的没有看见。他先前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很奇怪,这些天他从未想过晏斯茶以外的事,饿了忘吃,困了不睡,照样也活,原来人忧虑到极点时,反而会生出一种纯粹的锚定感。
但就在今早,醒来听见雨声的片刻,他突然感到一种惶惑不安。这种熟悉的、如影随形的不安感,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在此时此刻。仿佛人只要活着,就总会不得安宁,不是大悲无泪,就是小苦小难。没有谁可以停在原地,抱住希望的木,转瞬又会被下一个浪头冲散,不挥臂游动,就要被淹没。
“……孟肴...孟肴?孟肴!”
孟肴缓缓抬起头,通亮的灯下,是佘老师严肃的脸,但下一秒又散开了,重叠出许多张陌生的面孔。他一下分不清,到底是醒着还是做梦。
“来我办公室一趟。”那声音也是恍惚的。他下意识点点头,脸往下坠,又要贴到桌上。
“孟肴!喂!孟肴——”后脑突然呼来一巴掌,颅里嗡地一声,震得他清醒了些。
“别睡了,老太叫你去办公室啊!”赵博阳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孟肴使劲搓了搓脸,强撑起眼皮,“好……快要上课了吗?”
“上你妈,已经下课了!我课上戳了你好几次,你跟死了一样。”赵博阳忧心忡忡地打量他,“你到底多久没睡了,折了半条命似的。请个病假回去睡吧。”
孟肴摇摇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先前在晏家,他一直绷着一根弦,现在弦松了,才知道身体早被透支到了极限。他梦游般走进办公室,里面只坐了佘老师一人。她浏览教案,头也不抬,“睡醒了?”
孟肴困得两眼发直,不敢正视佘老师,只能低下头。
“对不起,佘老师。”他说。
“少来。”佘老师摆摆手,神色有些倦,“上次跟你谈心,想来是我做错了。”
孟肴本来困顿至极,听见这话,心头却清晰地刺了一下,那股痛意直哽到喉头,连话都说不出。
“你在以前班上,也会这样连逃十天课?”佘老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还是说你觉得你在A班,一直拥有着特权?”
孟肴未料到佘老师这样想他,顿时如坠冰窟,百口莫辩,只能拼命摇头。佘老师瞭他一眼,叹了口气,“孟肴,”她根本不用问他去处,直截了当地说,“花了这么多天,你跟斯茶的事,到底整理好了没?”
孟肴头埋得更低了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佘老师。”
他只会说这句话了,一字一字,磨得喉咙疼,泛出一股血味。
“我想听的不是这句话。”
“......我找到斯茶了,”孟肴的手背在身后,一手抓住另一只手的指头,要掐断似的,“但是...他情况很糟,我想多帮帮他。”
“你拿什么帮他?”佘老师眼里流露出失望,“孟肴,你还要我怎么跟你说?你们这岁数除了拥有时间,还能有什么?”她将桌上的高考倒计时表推到孟肴面前,“一个人的时间,也是很有限的。”
孟肴没有抬眼看表,“......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佘老师突然拉开抽屉,取一个崭新的透明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表格,她一列一列找下去,停在一行。
“那你告诉我,T大,你还考吗?”
那张表格是一诊后统计的模拟志愿,每个人都填了理想院校,当时佘老师看完只是笑笑,戏称如果表格成真,这届A班能刊登报纸、载入史册。孟肴还以为她并不在意这张表。
他填了T大,本省最好的大学。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从初中就开始萌芽,那时的他只知道T大。上了高中,他愈加明确此目标,因为他发现T大是他拼尽全力能够触到的最好高校。孟肴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出身来说,考上好大学是最公平也是最划算的路,不论贵贱、不论长相、不论是否体弱病残,只要努力,就能站到一个海阔天空的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