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23)
孟肴还是不愿走,最后是晏斯茶亲口对他说:“你回去吧。”
“答应我,这一次不要来找我了,换我来找你,好吗?”
孟肴只好回到学校。他知道自己没用,也知道晏斯茶不愿他看他受苦。可是看不见也是一种痛苦。他会在夜里惊醒,梦见自己身处阴曹地府,有人入热镬煎煮,烈焰猛烧,忽而又有人霜天冻地,满身胞疮。嘶叫滚打,苦不堪言。他想伸手,动弹不得;他想喊,却出不了声——这种梦做多了,他就不敢再睡,睁着眼挨到天亮。他疑心晏斯茶和自己产生了某种连接,梦里所见,一半是真实。
他坚持了整整三天。比三年还长,数着秒过日子。第三天夜里,他终于撑不住了。他要去看一眼,只一眼,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不然晏斯茶没好,他先疯了。
孟肴只背了个书包,出门时碰见室友,那人顺嘴一问,你去哪儿?他说,我出去一趟,宿管来问,就说我回家了。那晚恰好是周五,室友没多想,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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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还活着......今天双更
第97章
在晏家,晏斯茶房间的窗外,是一堵白墙。
这间房面朝阳,可惜视野不好,只有躺下时,才能望见一溜儿天空,还有墙外参差的树梢。三四月的时候,上面会开满白玉兰,如同停了一树振翅欲飞的白鸟,壮观得梦幻。也的确梦幻,十几天就谢了,凋落殆尽。玉兰花叶不同期,花先开,再长叶,所以花未开之前,枝杈光秃秃的,像天空喑哑的裂痕,未免有些冷清。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了。那株玉兰上不知何时缠挂了一只鹞子风筝,被吹得残破不堪,但依旧绊在树枝间无法脱离,在风里摇晃,就像在挣扎。他每见此景,都有种逼仄的窒息感,仿佛上天有意的嘲弄。
风筝。很小的时候,老师教过他做风筝。他做的就是这种最传统、最常见的鹞子风筝。老师让他们带回去,周末同爸爸妈妈一起放。爸爸不在家,妈妈总躺在床上。他拿给妈妈,她看了一下就闭上眼,再没有话。
在记忆里,她几乎不跟他说话。
以前老师教修辞比喻时,让他们写妈妈。选一个最能代表妈妈的关键词,用“妈妈是......”的格式造句。有人写妈妈是阳台上的花,妈妈是牛肉饺子,妈妈是睡前的童谣......
他写,妈妈是疼痛。
“为什么是‘疼痛’?”
“因为她总说这两个字。老师,疼痛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么?你摔倒在地上,那一瞬间的感觉就是疼痛。你打针的时候,针戳肉里的感觉就是疼痛。你被别人伤害了,心里那种很难受的感觉也算疼痛。”
“嗯。”
“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你真要这样写妈妈?如果她知道了,也会感觉‘疼痛’哦”。
“为什么?”
“换位思考一下吧,如果妈妈这样写你,你会开心还是难过?”
“为什么要开心难过?这是她的作业,和我有什么关系?”
“唔……马上上课了,斯茶,你先回去坐着吧。”
家访时,老师每次的开头都是: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可是什么?每到这里,他就听不清了,他试图听清,但耳朵里总有嗡嗡噪噪的电流音。亦或者过去太久太久,他已经忘了。
有一天,姑姑突然把他领到一个房间门口。她说,今晚你在这里面睡觉。那间屋没有窗户,没有一丝光,他还来不及看清里面有什么,就被推了进去。
往后无数次犯错,他都被锁进这间屋子。可是第一次被关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做错。那仅仅为了测试。
姑姑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
你要是不听话......
有一次,他实在受不了了。他跑到妈妈床前哭,可她突然尖叫起来,好痛,好痛,好痛。她大张着嘴巴,像被一根绳勒紧脖子,死命发出求救的嘶嚎。他被吓坏了,跑出门藏进树丛里。那凄厉的声音还远远飘荡着,像在四处搜寻他,使他阵阵恶寒。
妈妈不喊疼的时候,就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窝像两个黑黢黢的大洞。有一次,她的朋友来看望她,领着自己的小孩。她对着那个小孩笑,很温柔,她从未对他这样笑过。王妈私下说,太太生孩子很吃了些苦,子宫破裂崩血,差点丢掉性命。后来身子一直不见好,人也没精神,没两年就查出了癌。怀孕时她才二十来岁,多年轻,还在读书。她不想生的,是晏老太太想早点抱上孙子。
可还在临产期时,晏老太太就逝世了。她进退两难,带着不甘的怨怒,还是生了。
有一次,她又在他面前喊痛。“好吵啊”——那是他第一次迸出这种话。
他的母亲,那个永远一副身在地狱般的女人突然安静下来,近乎愕然地看着他。接着就哭起来,呜呜咽咽,声嘶力竭,像个含冤的小孩。想死,那也是她口中第一次说出“死”这个字。从此,她就不喊疼、不叫痛了,只说死。
再后来,她真的死了。死了也好,不必活受罪。他从不觉得死亡是一件不幸的事,所以他没有愧疚,亦无伤感。在葬礼上,他被爸爸打了,因为他没有哭。后来哭了,却也不是为了她。
只是有一天夜里,也只有那个夜晚。她叫他去把窗户打开。
“月亮,真圆啊。”她说,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总是想家。月光下,她的面庞很宁静。那一晚,他趴在她枕边睡着了,脸颊贴着她润凉柔软的膀子,做了一个有月亮的梦。梦里有一条流淌的星河,轻轻地抚过他的头。
可第二天醒来,她又变回那副冷漠尖刻的模样,仿佛昨夕一整夜都是梦。怅然若失,他因她哭过这一场。
哒、哒、哒,外面传来硬底鞋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是女佣从门前经过。他从前没见过她,听说王妈走后才雇的。已经过去多久了?太久了吧,久到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想起,他以为早已忘记。
最初一两天,他还吃得下饭,后来便不太记得吃了什么、吃或者或没吃。他也不太记得上一次碰海洛因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很久,很远很远了。他在医院打过一针美沙酮,这倒还记得,杯水车薪的美沙酮,饮鸩止渴的美沙酮。当时他在街边走,预感撑不了多久,想找个角落歇一歇。可是他的腿骨突地变软,一截一截儿,他走路,骨头们就错位开,咯叽咯吱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后来他就倒在地上,散架一般,骨头四分五裂,咕噜噜滚开。他以为自己死了,结果不久就醒来,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白惨惨的灯光下,像涂了很厚的粉,哇啦哇啦说着什么。他起先听不见,耳朵里只有列车长长的呼啸而过的风声,后来,他能听见了,那人说,一个人啊?你家属呢......家属没来,你不能走……
又过去多久了,还有多久。天还黑着,隐约听见有人在讲电话。胃里凝了好多大石头,死命地往下坠。该塞进一只巨手,把它们捏碎了,狠狠掏出来。还有脑袋,凿开天灵盖,撕裂脑膜,把闷胀的脑浆都挤出去,把混乱的画面挤出去。疼痛。疼痛。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生日那天,孟肴送了一只木雕的《银翼杀手》里的独角兽,他说,我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记得你说很喜欢。上面用英文写道: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在时光中消逝,
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
他把独角兽摆在床头,后来弄脏了,流了好多血。那天晚上,他发病了,一定吓坏了他。他恳求他别走,他却说,我受够你了——我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记得你说很喜欢......(他在房间里,关了怕有好几天呢......)他爸一见他就骂,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我早该养条狗,也比你有出息!可是只要打一针,什么都能忘掉。他求着他别走,他一定吓到他了。他却扯开他的手——我受够你了!我受够你了……可你说过,我什么样你都喜欢,不是么?只有你这样对我说过……送给你,我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所有这些时刻终将在时光中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