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109)
周易往前走了好几步,不再说下去了,孟肴急忙追到前面,“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撒了呗,盐都被染红了,”周易露出一副牙痛的表情,似有些忌惮,“真无聊,我就开个玩笑......”他还想对孟肴说点什么,却盯着他身后神色一变,转头哐哐一步迈上三阶,“诶,今天是碰巧遇见,可不算食言!”
孟肴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他忽然回想起晏斯茶来家里那天,手心伤口里的嫩肉都发白了,一定是被盐渍的,痛得没法打绷带。
他不理解这种幼稚又荒唐的解决方式,又想到晏斯茶那么漂亮的手,既会弹钢琴,又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画画,却饱受摧残,不知会不会影响灵活度,又会不会留下疤痕。
他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肴肴?”
孟肴回过身,见晏斯茶站在楼梯口,急忙两步奔到他身边,他把晏斯茶的手捧起来,指尖轻轻抚过层层叠叠的绷带,“还疼么?”
“没事,我有吃止痛片。”晏斯茶另一只手覆上孟肴手背,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打铃了,怎么还在这儿?”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这片刻的温情。
孟肴仍自沉浸在痛心里,“昨晚我说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反驳我?”
在他心里,晏斯茶对亲人近乎冷血,他从没想过,晏斯茶会因为父亲的情面放下周易。
晏斯茶没出声,孟肴抬头,只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你说的那种人。”他放开孟肴的手,与孟肴错肩而过,“回教室吧。”
孟肴怔怔地注视着落空的手,最后收紧手心,无声地跟在晏斯茶后面。
三中为了让高三学生收心,九月中旬就安排了一场大考。三中班级虽然少,但都是理科班,并且生源和师资强大,学校的考题也远远超过普通考卷的难度。孟肴考数学时晕晕乎乎的,不少地方都是瞎蒙乱猜。结束后他回到组上,组员都在讨论答案。
“最后一道选择题你们选的什么?”一人问。
“A吧。”他对面的人答。
“A?我靠,我选的D,A不对吧,你带进去算也不对啊。”
“你们选的什么?”那人转头问。
唐姣数学很稳,但不拔尖,“蒙的,选了C。事后我想了想,有点像A。”
孟肴心里想,和自己蒙的一样。
晏斯茶靠着椅背转笔,“我选的是A。”
“不是吧,还真是A,你们怎么算的......”他们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完全忽略了孟肴的存在。孟肴默默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佯装专心地准备明天的考试。他从前在班上也是一个人学习,可是班上没有这样的小组形式,每一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
现在有了对比,只会让人感觉更孤独。他们讨论得太热闹,孟肴与他们就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晏斯茶回过头,就看见孟肴缩成一团在看笔记。他以为孟肴很专心,便拿起他的水杯帮他去接水。
他一走,唐姣就咳了两声。三人的讨论停下来,目光看向孟肴。
“他好认真啊。”唐姣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
唐姣对孟肴抱有敌意,另外两人还好,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词。这笑声稀疏平常,偏偏孟肴自尊心极强,听出了些嘲讽的意味。又听一人小声问:“我们组这次平均分还拿得了第一吗?”
“肯定悬,”另一人叹气,“不拿倒数第一都算万幸了。”
“不至于吧,四个王者还他妈带不动一个青铜?”
他们再次笑起来。孟肴再也待不下去了,推开椅子走出门外。
周六的时候,高三第一次考试排名就下来了。三中的竞争很大,高手云云,每次孟肴感觉分数不错,但排名总是不尽人意。这次他考的不好,年级排名一百五十名,不过放到H班还是前三的地位。
但是在A班,他是倒数第一名。并且和倒数第二名,差了整整一百名。
第87章
秋太短,昨日还暄气初消,花红月圆,一夜醒来就寒潮入窗,梧桐落了一地,萧萧瑟瑟地泡在冷雨里。对于三中的高三学生来说,没有什么红叶踏秋,也没有什么庄稼丰收,唯有窗外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的桂花,告诉他们秋还在。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
早读课上,孟肴隔壁组的一个女孩在背诗。
“错了错了,是雨雪霏霏。”另一个女孩说。
“啊?可是《画皮2》里小唯对靖公主就是这样唱的啊,”她小声清唱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后面是‘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你要像那样写,一分都没有。”
“我知道,我这都不知道了?”女孩撅起嘴,“我只是想唱唱歌,不好听吗?”
“调子不错,创词太没水平了,还有错别字。”
孟肴在旁边想,不是的,不是错别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诗经里《黍离》的句子,前一句是“行迈靡靡,中心如醉。”把“霏霏”换成“靡靡”,刚好将两首诗串起,何况“雨雪靡靡”,写雪下得悠悠慢慢,搭配上也没有错。
他小心翼翼地在本子上写下那首“小唯”唱的诗,他没看过《画皮2》,不认识小唯,但女孩唱得很好听。也许一千年前的诗经,正是这般浅唱着传颂吧。
可是一千年后的诗经,一旦染上应试的色彩,只剩下反复纠结的错字。每一个字,都是黑色的得分。
孟肴考了一百五十名。和预想中不同,佘老师没有找他谈心,没有批评或安慰,甚至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遗忘和冷落,是比愤怒的指责更加可怕的东西。
孟肴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他想自己到底是有多差劲,除了学习,其他方面也很糟糕吧?与大多老教师一样,佘老师喜欢在课上高谈阔论,说自己看人这么多年从未走眼,她会预言不同学生的未来,谁会成为记者,谁适合当工程师,谁再冲一把就能考上名校。
佘老师的态度,或许是她已经看透了孟肴的未来——这会是个一事无成的家伙,不值得浪费时间。
孟肴透不过气来。他想要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大声质疑那些老套的经验。可是现实却很残酷,不仅是月考,往后大大小小的考试,从随堂测试到周测,无一例外,他全是垫底。
他和A班的人,真的差太多了。他渐渐感觉到,那种无力的差距感不在于分数,不在于是否会做某一道艰深的难题,而是过往将近十八年截然不同的人生。那些孩子从娘胎里就开始接受胎教,幼儿园里的英语老师是外教,小学开始系统培训心算和奥数,初中则尝试竞赛集训、出国交流。
不像孟肴,从小学三年级才开始背诵二十六个字母。
他输在起跑线上,已经落后太远太远。
唐姣曾是他的偶像,也是他的目标,因为他们同为普通家庭的孩子。孟肴略微了解过,唐姣的父亲是乡镇上的小学老师,母亲则闲赋在家。在A班光鲜亮丽的精英里,唐姣永远穿着中规中矩的校服,戴着细框眼镜,连草稿本也密密麻麻写完一页再更换新的一页。
她一直很努力,就连吃饭也捧着小本子记单词。孟肴曾经以为她和自己是一类人,可是真正近距离观察后,他才发现并不相同。
唐姣拥有极度的自律与细心。如果不是后天有意培养,那只能说是一种天赋。她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为之努力,不受诱惑,不自我怀疑,毫无彷徨。
孟肴做不到。他有时觉得自己能一鸣惊人,有时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连上课是否听讲,他也常常纠结。老师讲的内容都是难题怪题,可是他连基础都没有掌握好,他想要利用上课时间自主学习,老师又会意有所指地喝道:“有些人成绩那么差,上课还不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