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96)
隐隐察觉是一回事,今夜将猜忌明晃晃地戳在他面前,又是另一种感受。
他转过身来,正对着面前人,风姿卓越的砾城二城主,措辞依然诚挚有礼。
星临看着叶述安,“你怀疑我?”
叶述安道:“只是想再确认一次罢了。”
星临笑了,“不是确认,明摆着就是不信罢了,叶公子现在连换句好听的话都不愿了吗?”
叶述安不恼,“我只是想不通,你的速度向来迅捷无伦,我所见的世人中,论快,无人可与你匹敌。我与那斗篷人交手,心知他就算实力强劲,也绝不可能将你轻易甩脱。”
“我已经尽力去追他了,”星临认真道,“但那人恐怕比叶公子想得要狠辣得多,我不是他的对手,他要夺那锦囊,我也无计可施。”
他必然要隐去最后的追击是因自己的受伤而被迫中止,斗篷人将他重创之后便无影无踪,而“受伤”事实一出,他身上又全无伤痕,解释起来又要编一套全新谎言。
“狠辣?那你便是与他交过手了,你没有受伤吗?”叶述安言语中颇为关切。
两人在青楼的雕花木柱之后相对而立,月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柱影,苍白地面上像一道裂口。
星临微一用力,挣开叶述安扣在自己手腕的手,“没有。”
叶述安的手尴尬地滞留半空,他收回手,道:“那便好。”
星临向前一步,踩住了地上暗色柱影的边缘,像是踩在一道微型悬崖的边缘,他直直地望进叶述安的温润眼底。
“叶公子相信我吗?”星临问道。
叶述安温声道:“若是你说实话,我自然是会信。”
什么鬼话。星临心中轻嗤一声,说道:“我本觉得那斗篷人十分神秘,现在倒觉得叶公子你更加奇怪。”
叶述安道:“何出此言?”
星临道:“冒昧问一句,你那锦囊中装的究竟是何物?”
叶述安一怔,“那锦囊里不是什么宝贵物件,这柄剑却是栖鸿山庄所铸的神兵,任何人抢夺,都断无舍下此剑而夺去锦囊的可能。”
星临敷衍地对他笑笑,“那我们之间便没什么可谈的了。叶公子待我亲和有礼,却也对我处处提防,从未交付过半分信任。既然如此,我再怎么解释,你也是不信的。”
言毕,他转身欲走。
“可分明,你一开始接近云灼的时候,便另有目的,不是吗?”
叶述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温和到刺耳。
星临缓缓半过回头,“那又怎么了?”
月光里他一双眼睛澄澈到冷漠,连别有用心也展现得坦荡。
叶述安被那道目光钉在原地,半晌,认输似的摇摇头,“我今晚贪杯,又突逢变故,方才失言颇多,望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星临静静望着叶述安,突然展颜一笑,“我也觉得叶公子是醉了,说那样伤人的话,都不像你了。”
“对你不住。”叶述安清俊眉眼几分黯然。
那道阴影鸿沟的岸边此刻只他一人,对面空荡荡只有寒凉石板。
星临下意识攥了攥自己的手腕,微微用力,感受着袖中花种硌痛掌心,不再停留,循着云灼离去的方向,将自己抛至茫茫夜色中。
直至奔出一段距离,翻上墙,踩上一片瓦檐,他才回头望那青楼。
见那道青色身影仍静立在那里。
寻沧都城万千灯火缀在叶述安身侧,衬得那道窄窄身影如同一盏形销骨立的青灯,繁华中独他一人萧索。
其实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叶述安不信星临,星临也从来不信叶述安。星临一直未能忘记的,是鹿渊一战,意外被围攻,叶述安始终是概率计算中最具嫌疑的告密者。当然,那是抛开叶述安与云灼的至交之情不谈的话。
第77章 弃儿
因为一个不确定的疑点,星临其实一直不喜欢叶述安。
纵使叶述安一直待他很好,可他不懂感恩,尤其不知好歹。
待人温和友善,像是叶述安的天性使然,不因人的身份差别而区分对待,这或许是他能广交好友的缘由。纵使有几处微小的区分,也被清风明月的秉性掩藏得很好,比如他对云灼甘愿付出,也对星临敌意猜忌。
星临带着一颗霜晶花种,揣着满腔疑惑,循着云灼离开的方向寻去。
机体对云灼有感应,他要找到他很容易。
云灼在回往日沉阁的路上,走出半路,直至运河河岸,清凉湿润的河风拂面,他阴沉的神情才消散不少。
他在河岸驻足,烦躁地闭上眼睛,方才那一幕仍历历在目:烛火映照的纱幔之后,他满头满脑郁结之气,化作一柄无形气刀,将星临那倦恹的眼尾刻入他的脑海。
他离得开气氛黏腻的大堂,离不开星临的捉弄,始作俑者如影随形,已经无声无息地追了上来。
“在做什么?欣赏夜景吗?”
星临从云灼身后探出脑袋,语气若无其事到令人窝火。
流水载着万点星与灯,云灼睁眼,目光落在水面,那里倒映着星临的侧影。
星临见云灼不说话,抿了抿嘴,从云灼身后出来,立在他身侧,与他一起看那灯火流丽的河面,“还在生气吗?”星临问道。
他永远明知故问。
云灼看着粼粼水面将星临的影映得生动,“为何要生气。”他的语气不起波澜。
两人沿着河岸缓步行走,星临的话语缀在夜风中。
“我去那里,确实是另有原因,可我还有一事不明,公子能先替我解答一番吗?”
云灼点头。
星临与他并肩前行,“锦囊被夺,叶公子反应那般大,那锦囊中究竟是何物?”
云灼道:“是花种。”
星临道:“为何要将一小袋花种戴在脖子上?”
“其实花种不重要,”云灼道,“那枚用来装花种的锦囊,才是他想要夺回的。”
星临想起那枚酱色锦囊的蹩脚图案,针脚拙劣的弯曲毛虫,细绳也是由于长期佩戴而磨损,所以才意外断掉。
星临道:“这么宝贝,那必然是有特殊寓意了。”
云灼道:“是砾城特有的风俗。”
砾城每年的蓝茄花宴,不仅是宴请天下势力,砾城内也是一片欢庆,这一日,正值十岁的孩童,都会收到父母亲手所制的一枚锦囊,锦囊上绣有孩童所属的生肖图案。
叶述安属虫的?那绣工可太糙了。星临心想着。
他想笑,但由于自己惹毛了云灼这一茬还没过去,于是便识相地忍了下去。
“蓝茄花是砾城独有,也是砾城的象征,神庙中的蓝茄花种有特殊寓意,父母从那处祈福得来,将花种装入囊中,赠予孩童,”云灼道,“每个砾城人,都会在十岁那年得到这样一枚锦囊,是护身符。”
星临作为高科技仿生人,可以获得大量常人无法获得的物理信息,可像锦囊护身符这样的社会风俗信息,云灼的阐述也只能让他了解皮毛。但只是皮毛,也让他一阵屏息,他刚刚听到一半,便觉不对。
星临皱眉,“锦囊里的花种,本应该是蓝茄花的花种?”
那粒失而复得的花种,卡在袖间绑带与皮肤之间,规则而尖锐的棱角,硌得他生疼,成分分析结果赫然是霜晶花,他没有看错。
“本应该?”云灼道。
“那蓝茄花是砾城独有,霜晶花呢?”星临没有接云灼的话,急于求证蓝茄与霜晶各自的独特性,“霜晶花也是只在云归谷生长吗?”
“当然,”云灼答道,“霜晶花是云归族徽。”
星临倏地停下脚步。
云灼不解,回头望他。
星临从袖中取出那枚花种,早就被捂热,执起云灼的手放到他的掌心。
“给你,云归的独有花种,”星临看着褐色的花种躺在云灼的白皙掌心,被岸边灯火染出明暗侧写,“叶述安的那枚锦囊里,是霜晶花的种子。我追击斗篷人一路,一粒花种遗落在那家青楼内,我去那里,其实是为了捡回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