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43)
垃圾堆里的食物被难民挑干拣净,砾城土生土长的流浪狗也逐渐饿成了城外狗,皮包骨头得似曾相识,成群结队也只能抵得上往日里一只狗的凶猛。
但这也够七岁的叶述安受的了。
“滚啊!!”
他躺在脏水里大喊大叫,和狗一样瘦,与狗一样脏,挣扎着被几只狗狼吞虎咽。
又一口咬在肩头,犬齿刺进新伤口,叶述安瞬间就痛得眼眶赤红。
他喊到嗓子嘶哑,在无数声犬吠里无助地挣动,一时竟也分不清,在菜人市场被一刀砍死与被三条狗当街生食,到底哪个更可怖一些。
正在他心觉自己必死无疑而放弃求生时,忽地一声有力的犬吠响起。
“汪!汪汪汪!”
这串犬吠与始终充斥耳边的不太一样,有力地穿透臭气与涎水来到他耳边。
街头饿狗哪来这样洪亮的吠叫,它们得三五成群才能发出这样的声势。
那串犬吠嚣张得很,咕噜咕噜地在嗓子里酝酿攻击性,叶述安见得多,知道狗一旦发出这样的声音,下一刻便会呲着牙狠狠咬过来。
这年头,街头恶犬已经比人会识时务,能活到现在,没有一条是不具备走街串巷积累出来的眼力劲与极端灵敏的生物本能。三条狗听到这样高昂的叫声,便知道这敌方要比自己吃得饱太多,纷纷掉头就窜,窜得比来时快许多,因为一口人肉下肚,多少有了些力气。
叶述安剧痛难捱,也想要立刻起身逃走,却力不从心。好在那串洪亮的犬吠声消失了,也许他莫名其妙地逃过了被吃的命运。
他哆哆嗦嗦,拼尽全身力气用手肘撑地,才堪堪撑起一具咬痕累累的身体。
坐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他身边蹲了一条狗。
“我操!”
稚嫩童声骂了句市井粗话,叶述安吓得一个后仰,星临感觉脑袋嗡地一声,是叶述安被惊得懵了片刻。
那只狗通体皮毛黑亮,两个耳朵半折地耷拉着,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正看着他,眼睛的斜上方还有棕白两点杂色,虽然是不同颜色的毛发,却是很规则的圆,乍一看像是长了四只眼睛。
叶述安看清这狗的模样时顿时舒了口气,不是因为它的四只眼睛,也不是因为它此刻的乖顺坐姿,而是因为这条黑狗很小,大概是才几个月大的体型。
“汪!”
叶述安一阵耳鸣。
这小黑狗年纪虽小,但一张嘴,叫声亮得能把人的头皮掀起来。
一圈浅黄色覆在小黑狗的脖子上,叶述安仔细一看,那是个简易的项圈,这是一只家犬,难怪在这种饥荒时候还这样有活力也丝毫不怕人。
叶述安多少还是有些怕狗的,因为自有记忆以来,多数时间他与狗是竞争关系,他鼓起勇气,抬手痛得龇牙咧嘴,在那黑不隆冬的狗脑袋上摸了两把,“小狗,快走!快回家吧!”
小黑狗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心,这两把很是受用,甩着尾巴坐得端正。
“快回家快回家!”
“汪!”
叶述安忙一缩手,生怕被一口咬到,“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爱呆哪儿呆哪儿吧。”
言毕,他踉跄着起身,手扶着墙壁趟过污水,沿着巷弄一直走,就能到达他睡了一年多的那个隐秘街角,他现在很痛,除了好好睡一觉,没有别的缓解办法。
缓慢地走出十多步,回头发现那只小黑狗一直跟在他身后,但叶述安暂时没有力气驱赶它。
直至他走回街角,蜷缩在一堆破布烂絮里半睡半昏迷到天亮,迷迷瞪瞪地一睁眼,又看一条在地上乱甩的黑尾巴。他耷拉着眼皮,肩头的伤口不太痛了,但脑袋里却一片昏沉,肚子也叽里咕噜大叫起来,饥饿中他又半昏迷过去。
星临知道叶述安该是伤口感染在发热,无端的昏沉一直使他意识模糊到天黑。
直至面上几点冰冷凉意,他才再次缓缓苏醒,睁眼时看见一片银白,他抬头看见墨蓝天空里铺洒一片雪花,像老虎糖人上面洒的雪白糖霜。
他身上有常年受冻挨饿也尚未泯灭的孩童天性,看到下雪便开心,冻得手脚冰凉也在张开嘴接雪花,奢求能让雪来填饱他的辘辘饥肠。
“汪!”
忽地又一声狗叫声阴魂不散,叶述安下意识一抖,笑容尽失。
只见几步之外一条黑影,低着头用狗鼻子把半个烂苹果拱过雪地,一直拱到叶述安面前,雪地上留下一道长痕和一串狗爪印。
叶述安僵直不动。
小黑狗端坐在他面前又叫了两声,舌头吐着,尾巴甩得欢快,低头又把苹果拱得离他近些,拱完了又把脑袋在他面前顶了顶,一双圆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叶述安约莫懂了它的意思,一只手在它脑袋上拍拍,另一只手飞快地一把将苹果抓过来,护在怀里,发现小黑狗并没有生气要攻击的意思,那么这苹果就确实是给他的,他不算争它的食。
他忙不迭地咬一大口苹果,粗粗地咀嚼两下就咽下去,一直紧紧盯着蹲坐在面前的黑狗,那护食与咀嚼的粗糙模样,若是有人路过看到这一幕,很难说清此刻到底是谁更像狗。
直到把苹果核也吞进肚里,叶述安草草擦完嘴,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对待自己的救命恩狗,他皱着眉犹豫地说:“你怎么……还不回家?都过去一天了,快回家吧,在外面,人都很可怕的,天天净想着要把你吃了。”
说着,他呲牙扮上鬼脸,用力咬合两下,两只手在面颊两侧虚抓了两下,自以为很恐怖地吓唬小黑狗。
诚然黑狗再聪明,也不可能会听懂他的话,只看着叶述安用一张花猫一般的脏脸在雪里张牙舞爪,毫无震慑力。
叶述安摆着手驱赶着黑狗,黑狗垂着尾巴走开了,又兜兜转转地垂着尾巴回到街角,来回反复好几次,叶述安那颗七岁的脑袋用自己有限的经历猜测出了小黑狗这番举动的原因。
叶述安已经又开始昏沉了,他看着那双全黑的狗眼睛叹了口气。
“你也是没人要了吗?”
“汪。”
叶述安不懂它的意思,只伸手把身旁蓝布小窝里的花布老虎拖了出来,抱在手里,另一只手拍了拍蓝布小窝洞口,“那你睡这里吧。”
小黑狗熟练地从洞口钻了进去,一看就是睡惯狗窝的动作,它够小,露出一颗够小的狗脑袋出来。
“我给你取个名吧,我猜你也很想要个名吧,”叶述安伸手摸摸狗头,“你这狗头长得真像开了俩天眼……就叫四眼吧!怎么样?”
小黑狗喉间呜噜呜噜以示抗议。
“别生气,你又不会说话,我不知道你以前叫什么,我也不识字,没法给你找个好听的名……”那种昏迷的高热感又来了,他嘟嘟囔囔地打瞌睡,“就四眼吧……四眼很适合你。”
星临深觉自己被拽扯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故事中,因为他见识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叶述安,虽说人类成长过程中必然存在变化,可他现在看到的七岁小叶困苦但淳朴,与那个卓然却虚伪的叶二城主相距甚远,令人费解。
叶述安没有死在那个雪夜。他收获了一肩膀结痂的齿痕,四眼始终不愿走,所以他也收获了一只非人的朋友,要清晨深夜拍拍头。好日子好像又回来了一半——叶述安熟知所有能觅食的角落,十次狗嘴争食,现在有了四眼,最起码能够成功八次,顶倒霉的时候无非就是遇到两个以上的大人,那是真的没撤,一小孩一幼犬夹着尾巴逃得飞快。
多数时候还是狗叫得威风凛凛,小乞丐捡垃圾也所向披靡,所有的泔水桶和废物堆都能捞到食物,此后饥荒不断持续的两年,叶述安和四眼凭着机警与配合竟也活了下来。
早春时候,四眼躲在墙根一声病狗哀嚎,群狗闻声而动,风一般刮过去想要来一出弱肉强食,叶述安偷偷跑过去熟练地把垃圾一顿翻找,最后拎着半提剩饭和四眼在巷口会和,大笑两声:“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钓狗离山!”四眼听不懂,只汪汪两声,黑亮的目光投到小乞丐咧得灿烂的笑脸上,上蹿下跳地和他一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