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6)
星临没有心思去揣测这负面情绪到底是愤怒还是其他,他现在只能断定这个人类的伪装能力比少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是做一道已知答案的反向证明题,动用所有的蛛丝马迹去寻找线索来契合谜底。
此刻云灼略微蹙眉像是不耐,摩挲茶盏杯沿的指尖也在暴露烦扰心绪,出口的话语开始催促神游天外的星临。
“如何?”云灼看着他。
在星临眼中,此刻这人墨色眸底所有的捉摸不透都像深渊。他的眼耳唇舌,全是讳莫如深的心口不一。
星临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唾液溶解蜜糖,顺着喉咙蔓延下去,他垂下眼睫,用薄薄一层眼皮阻断与云灼的视线交接,答非所问,“我想先睡一觉。”
“你还不明白事情有多急吗?你竟然还要去睡觉?”扶木惊了。
“我已经两天没有睡觉,快支撑不住了。”星临放下竹签,淡淡疲色笼罩他整张面孔。
“只要你自己能来得及,”云灼开口通情达理,“最顶层有许多闲置房间,你挑一间休息。”
“二位也早些歇息。”星临起身离开大堂。
踏上木质楼梯的脚步缓慢黏滞,自一楼大堂至顶层,星临神态自然地观察过整座楼阁——大多数房间都是废弃闲置的,四层楼阁,每层都只有一间供人休息的卧房是清扫干净的。
云灼所说的顶层也是,只有星临之前潜入的、属于云灼的卧房是能住人的,而其他房间都被灰尘占据着。他随意挑了一间,将门轻合上,他倚在上面,缓缓低下头。
长发从他肩头滑落,遮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只有眼中的冷意从发丝间露出几分端倪。
他实在是烦得不行。
该拿新支配者怎么办呢?他心里念着那行异常数据,总感觉自己像是在换个时空重蹈覆辙。
安全点的话,可以直接逃离,可是又去哪里找能源呢?
或者说……虽然云灼身上那些无法定性的电系异能他暂时无法抗衡,但可以趁他熟睡的时候控制他。让一个人类失去行动力的方法有很多,截断手脚可能最为高效。让他逃不掉也死不了,也不失为一种圈养能源的好方法。
他陷在迷思中,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观察整间房间。
这间房的角落里,立着一扇精美画屏,细腻缎布上面,有一层浮灰,透过那层浮灰,能看见血红沉日中一只丹鹤,月光攀窗而入,星临的目光描摹过翅膀的每一点羽毛尖。
丹鹤栩栩如生,恍若要振翅挣脱出这层薄布。生动得很徒劳。
这样真好。他想道。
“咚。咚。咚。”
忽然间,身侧响起声音。
缓慢而清晰的三声。星临倏地抬眼,看向朱红格窗。
“咚。咚。咚。”
有人在敲窗。
他缓慢地打开窗,夹杂夜半凉风的缝隙首先出现。
窗缝里是一只糟烂的眼。火灼烧过的模样,眼角两道青白色液体,像是腐烂的泪痕。
第13章 烈虹
烧伤的痕迹如同锈蚀了血肉,眼睛周边的皮肤虽已斑驳不堪,但星临仍能看出熟悉轮廓,他疑惑地歪歪头,双手抓紧窗格,猛地将两扇窗完全打开——
这时糟烂眼睛的主人全脸入了星临的视野。
可惜只有一颗脑袋。
毛发尽数烤焦蜷曲,脖颈处断面齐整,那令人作呕的焦黑血污里,是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正稳稳地托着这颗几近半熟的头颅。
星临视线上移,入目是一张病恹的脸。
“天冬姑娘?”
“嘘……”天冬空不出手,只做个口型,“云灼和扶木应该都已经睡下了,别吵醒他们。”
星临很乖地降低音量,眼神示意了下天冬的手,“这是?”
“我听说了,江岸之事,太巧合了,所以很难洗脱嫌疑对吗?还有更巧的,”天冬将头颅捧给他,“我在千人坟坑捡到的。”
星临接过来,手指刚刚碰触那烂糊血肉,信息便飞速上载,眨眼间便给出了分析结果。
确实是唐元白。
可这脑袋湿漉漉的,上面什么痕迹都被水带走了,只有血脓还残留在脸皮上。
星临看着天冬那双陷在血污中的手,默然不语。
天冬也没在意他突然的沉默,温柔笑笑,“你果然对这里一无所知不是吗?”她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指向夜景中的一点,“在那里。”
她指尖所向的位置,是与喧闹市集完全不同的大片灰暗,黑夜中影影绰绰的建筑轮廓,是被人们刻意遗忘掉的高楼宫宇,曾经浓墨重彩的华美只在说书人的只言片语中一闪而过。
“寻沧王宫?”星临糅合所有的零碎信息,出口猜测。
天冬点点头,“已经废弃很久了,因为传闻受过诅咒,现在很少有人踏足那里。”
星临倒是不畏惧所谓的什么诅咒,他更好奇凶手抛尸的现场痕迹。
他撑着窗台跳出房间,落在天冬身边,两只手分别吝啬地伸出两根手指,一左一右卡着天冬手中那颗头颅,缓缓地夹起,又转过身,将头颅放在廊边栏杆上。
他在朱红色的横栏上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点,稳稳地放住了唐元白的脑袋。
天冬还没看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只见他撩起衣服下摆,侧身抬脚一踢,仗着高度优势,那颗头颅瞬间就飞了出去,如同一颗血肉流星划过夜幕,而后精准地落在天冬刚才所指向的那条街。
星临远眺着击球结果,“是那个方向对吗?”
“……”
天冬一时间也搞不懂云灼和扶木不过是去了趟杏雨村,这是请回来一个什么邪神。
她皱眉道:“你做什么?你不明白什么叫做尊重死者吗?”
尊重死者?星临知道人类确实有这种说法,但那是出于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他们来说死亡之后的世界是未知,所以神秘。
可在他眼中,他刚刚踢出去的东西,和一颗多汁的番茄肉丸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它更大更恶心而已。
星临垂下眼眸,做着他认为的天冬想看的模样,“……我下去捡回来。不过,我想顺路再去寻沧王宫看看,劳烦姑娘,我想去看看你捡到头颅的地方。”
天冬本无意指责星临,此刻看着他做错了事的神情,不忍拒绝他,可念及楼里熟睡的另外两人,她又有些犹疑,“……好吧,现在去王宫的话……要小心些。”
星临想起那晚他潜入楼阁时,云灼和扶木因夜里风凉催促天冬回房,眼前这孱弱病容确实像是一摧即折的模样。
天冬略一思考,才向楼梯走去,“跟上,别被发现了,不然他们又要念叨我了。”
夜晚的日沉阁静谧无声。
星临踩着天冬的脚步,顺利绕过庭院中的巡逻傀儡,看样子,夜半翘出日沉阁对天冬来说轻车熟路。
直至毫不费力地踏出庭院,向那寻沧王宫方向走去时,星临身边景物逐渐变化。越是靠近寻沧王宫,身边建筑越是构造考究,也越是破败。昔日的华贵,全部被岁月蒸腾成了空气浮尘,附着在房屋表面,为其涂抹上一层萧条。
他们在一座六角高楼前捡回了唐元白的头颅。
这脑袋落得还挺远,附近已经没有人声,空荡荡的长街,只有夜风穿行其中,不然有人夜半看到街边一颗头,必然又是一场惊魂。
星临脱下自己的外袍,在天冬的注视下,真正开始做人一般,将这只大号番茄肉丸包裹在外袍里,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包裹,抱在怀里,这才起身和天冬继续向着王宫前行。
星临看着屋檐窗棂处各有蜘蛛结网,“旧都明明快要人满为患,我之前看城郊都有人扎草屋来住,这里竟然就这样空置着。”
“还是有人住的。总有连草屋都没得住的乞儿,刮风下雨时街头躺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睡这些地方。”天冬道,“虽然不详,但必要时候挡风遮雨是没问题的。”
寻沧旧都明明人口密集,却弃置这大量房屋不用,熙熙攘攘挤在几条街开外,避瘟神一样不敢沾染分毫,萧条与繁盛在一座城池里相伴相生,泾渭分明,而日沉阁所在的位置,刚好是泾渭河流分界线上的一点——一边是繁盛的人间烟火,一边是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