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42)
可现在,施暴者正俯视着他,居高临下,神色倦恹。
这张让他心生亵狎玩弄之情的脸,正在蔑视他的性命。
星临静静等到危正卿恢复神智,才再弯下腰,扯住危正卿的头发,将他整个人半提到能彼此直视的高度。
星临:“我什么意思,危老板还不清楚吗?”
此刻头皮承载着危正卿整个人的重量,不间断的疼痛使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仍不发一言。
星临:“说呀,别浪费时间。”
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突然击中了危正卿,背后也猛然间被剧痛侵袭,直到自己再次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他才明白自己刚刚是被摔在了树干上。
力度之重,凶残至极,几乎要摔断他的脖颈。
树叶簌簌飘落,在夜色飞舞出缱绻的曲线,其中一片轻轻落在树干后的一抹白色衣袖上。
危正卿这才发现,树干后,一直还有另外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那人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沉静地旁观着施暴者的一切暴行。
噩梦般的黑影再次笼罩在他的上方,他转回目光,鲜血从半张的口中汩汩而出。
星临盯着那不断涌出的殷红,一抹张扬的狂热在眼底一闪而过,他牙齿轻咬住下唇,笑得一脸残忍的天真态。
这一刻,恐惧从同样剧痛的胃部上涌着钻进危正卿的喉咙。
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人分明乐在其中。如果自己不吐露实话,这人绝对会将他击打致死。
危正卿紧紧咬着后槽牙,他的舌根有些受伤,说话时疼痛不已,含糊不清,“…鹿……渊。”
话音刚落,星临的拳头在他面前精准停住,“听不清。”
危正卿吞咽下一口血水,尽量让自己口齿清晰,“鹿渊书院。”
星临的目光绕过他,落在树干后的白衣人身上。
云灼对星临点点头,“在残沙的边陲地带。”
危正卿忙附和,将在鹿渊书院因机缘巧合获得图纸的经历和盘托出,胆战心惊中,措辞错乱着坦白完毕,却见星临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连眨不眨,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空洞意味。
根本揣测不出这人究竟是喜是怒。
一时之间,危正卿心神不宁地开始反思,方才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匆忙,以至于这位施暴者不甚满意。
他紧张地等待着,不放过星临面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连风吹动那纤长眼睫他都看得分明。
半晌,星临俯身,对他温声道:“早点这样不就好了,非要我浪费力气。”
只见星临的手掌在他面前展开,修长指间夹着一枚银边墨色的飞镖,利器寒光闪烁,也凉了危正卿刚刚回暖的一颗心。这人要杀人灭口。
危正卿在这一刻惊觉自己必死无疑,那刚刚升腾而起的存活希望又化作被自己吞咽下的黏腻血块,尽数转换为死亡的味道。
利器裹挟着凉风迅速袭来,他已经完全僵住——
“叮——”
动听的利器撞击声近在耳侧,他呆木地睁开眼,他还活着。
“云公子?”星临的声音带着疑惑的尾音。
云灼抬手,接住回旋的折扇,他有些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别总想着杀人。”
星临将回到指间的流星镖收回腰中,“不杀他也行,打到他失忆也可以,不然他活着回去,危恒会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不用那么麻烦,先把他带回去。”云灼走到两人身旁停住,“再说,万一危老板没说实话,让我们白跑一趟,算账也得是有债主的。”
危正卿劫后余生的心悸在胸口未散,便撞入白衣人善举之后深不可测的眼眸,他感激的话语哽在喉中,一时之间感觉自己的喘息都是这样多余。
好在熟悉的疼痛感下一刻又在后颈炸起,与正午时分突然的昏厥相同,意识不断下沉,直至让他脱离了无止境的战栗悚然。
午夜时分的残沙城,人声俱寂。
两道鬼魅一般的身影闪过街角,躲避过夜间提灯、巡逻搜查的士兵,朝着残沙城主的住处潜行而去。
叶述安此番来残沙,是代表砾城与残沙城主商讨两方的偃人商事,是残沙城的贵客,自然是与城主同住在一处。
白日明鬼宴的变故激起城中的高密度巡逻,只是城主所住之处仍保持不受惊扰的常态,包藏祸心之徒潜入眼底,到了整座城中最安全的地方。
两人一路潜行,已经轻车熟路,潜入叶述安所在的独立庭院时,发现扶木果然早已在此处等待他们。
叶述安带来的人全部退守在庭院之外,只扶木一人在深夜的院子中来回焦急踱步。
星临悄无声息地潜到扶木身后,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一下。
担忧半日的扶木其实早已神经衰弱到头晕眼花,他猛地一惊,回过头去,一张双目紧闭的方形脸庞正正出现在他眼前。
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翻出袖间匕首刺过去,却在一瞬间被人捉住手腕。
星临故作担忧的面容从危正卿身后冒出,“你做什么?云公子说了,暂时不能杀他。”
“你们终于回来了!”扶木在院落来回扫视,却不见云灼踪影,担忧神色又浮现出来,“少主呢?”
星临将危正卿倚着石凳放下,“进房见叶公子去了。”
扶木低下头,“少主他不愿见我吗?”
这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原来也有垂头丧气的时候,星临看着好玩,“是呀,他可生气了,藏了那么久,结果为救你一下暴露了,哎,你说你,闯了这么大祸,怎么也不躲好,不怕他一怒之下暴打你吗?”
“他不会打我的,”扶木道,“他打我我还能好受些。”
星临“恩”了一声,夸道:“真有觉悟。不过在他打死你之前,你可不可以解答我一个疑惑。”
扶木心不在焉,“你说。”
星临:“你既是栖鸿人,是怎么混过进城关卡的?”
扶木双目微微大张,心中为星临早就察觉自己的身份而感到惊异,又转念一想,自己入城前的心慌如此明显,在明鬼宴上救人的动机也很好揣测,便也不再纠结于星临到底是在哪一刻确定了他是栖鸿人。
扶木轻叹出一口气,随即将杏色衣袖挽起,露出覆在小臂上的纯黑手套。
紧接着,黑色手套也缓缓褪下,深褐色的皮肤暴露出来,准确的说,该是义肢的木质表面暴露在星临的眼底。
星临抬眼看了扶木一眼。
扶木也不说话,手上不停,将另一只手套也褪下,同样的木头质地被月光照耀。
接下来,扶木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
——他抬起木手,扣住自己右眼眼眶,木色指尖探入那只湛蓝色的眼睛,随即一低头,再次摊开手时,掌心赫然一颗眼珠,在月光中泛着灿若琉璃的光芒,而他右眼眼眶处的皮肤凹陷下去,里面空空荡荡。
星临被那颗湛蓝眼珠夺去了注意,“所以,你也是偃人?”
扶木敛着眉目,他安静下来的时候,能看出长相清秀到有些孩子气,右眼的凹陷让人感到分外残缺。
“算是,”扶木道,“栖鸿山庄的鸿雁刺青位于腕际,而我早已失去自己的手臂,自然也没有了身份标识,想要混入城中,是轻而易举的事。”
星临:“那你的腿该不会?”
扶木拽起裤腿,露出相同两抹木色,“也是。”
星临内心越发疑惑,按云灼所说,凡是偃人都会神智有损,婆婆的那副模样才是偃人的正常状态,他便问道:“偃人都神智有损,你好像还没到那个程度?”
这句话听起来奇怪,扶木一只眼警惕地瞪星临,“这句话为什么是个问句?!”
第35章 薄膜
“我不是那个意思,”星临从容地轻摁耳侧,“你小点声,夜深人静的。所以为什么偃人都傻,独独你不傻?”
扶木看起来有些低落,“偃人神智有损,是因为烈虹疫病损伤了他们的脑部,所以就算后来以义肢健全身体,神智损伤也是不可逆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