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65)
“我不一样,我来得及。”他旋身躲过一柄弯刀的攻击,刀风刺破小腿皮肤,一丝蓝血滑下,他的话音咬得坚定不移。
天冬的手在星临胸腔前悬空垂落着,随着动作无力地轻晃。
“我想,你现在一定很想见云灼,对吗?”
她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每一个字都虚弱到力有千钧,压得星临喘不过气。
天冬:“我早就不行了,别管我,你快去吧……星临,你最后听我一次话,好不好?”
“我不,我不!”星临抬头,飞快地望一眼山巅,神情恶狠狠,“你们别想抛下我。”
天冬从来都拿他没办法,无奈叹一口气,“你来得怎么这样快……不过我也知道,流萤她拦不住你……”
星临感到有一阵粘稠的温热濡湿了他的肩头,浓重的血腥气在那处翻覆着。
“好可惜,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天冬道,“此生连都城……都再也回不去。”
她的神智显然已经开始涣散,零散的语句絮絮叨叨没有重点,像是要把所有的话挤在这一刻说完,她的心跳强得异常,抵着星临的肩胛骨咚咚跳动,他的身形始终未停,已经快到极致。
“……我还是很想回家的,你呢,星临?你也是想回日沉阁的吧。闻叔也想,扶木也想,婆婆也想,可他们都没有再回来……哎……日沉阁哪有大家传得那样神乎其神,其实……只是一群无家可归之人在这乱世中的……一席避雨棚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从来就容不下我们呢?”
星临喉头吞咽一下,他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哪怕是温和半分的回答,所以最后只是天冬一人兀自不停地继续。
前方山道纤细一条,蜿蜒向上。
峭壁下不知是谁燃起了一座大型篝火,烟熏火燎直冲天际,一股子骨头烧焦的味道翻上崖来,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条山路。
星临一手将天冬背得更紧,另一只手极短地抽离一瞬,指间流星镖四发连出,挡路的四位围猎者捂着喉咙应声而倒,露出他们背后更多的脸孔来。
眼前拦路的人俨然增多几倍,像是嗅到将死之物的食腐动物,嗡嗡地聚拢过来,将纤细蜿蜒的山道挤得水泄不通。
狭路相逢。
有时候,星临会费解人类的数量怎会如此之多。
分明肉体一摧即折,人性脆弱不堪,天灾人祸下他们仍自繁衍不息,却也热衷于自相残杀、不断内耗,为一己私利或者某些完全不可深究的宏大信念,彼此争斗到至死不休。
星临从来不管善恶立场,只觉一霎间烦透了眼前这一幕,此刻挡路的人都该去死。
偏偏还杀之不尽,他不会累也不怕死,可有一股急躁的怒火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背后还有一颗强劲到异常的心脏咚咚跳动,撞得他肩胛骨生疼。
他身陷一片杀伐声中,却只觉耳侧那道呼吸声震耳欲聋。
“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去,回到日沉阁,那里的一切我都喜欢,墙外断裂的青石板路踩起来都舒心,我很早、很早就很喜欢日沉阁了。”天冬还在念着,像是反噬的梦呓,不知道到底是在说给谁听,“第一次路过日沉阁,是父王还在世的时候,我有一次偷溜出宫,我记得……记得那天华灯初上,她刚刚下台,一袭红衣,紧紧拉着我在巷弄中跑,我身体不好,跑几步就好累,在她身后费力跟着,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发上的红菱,随着风飘啊荡啊……”
“我当时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她在回溯哪一幕未竟的执念,星临已经不知道了,他只听见耳畔那道长而缓的气息渐渐弱下去。
“好不甘心…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星临凌空一脚,狠狠踢向一个挡路围猎者的脖颈,力度之大,那人的头颅直接飞滚在地,骨碌碌地滚下峭壁,消失不见,徒留鲜血猛然泼溅星临满脸,温热地顺着下颚骨滴落,他厌恶地甩了甩头。
星临视野未稳,下一刻,背后却猝不及防地遭受沉重一拍。
疼痛始料未及,他愣了一下,余光里一团白影闪过。
拂晓的天光太孱弱,照不亮整座暮水群岛,不如峭壁下的那堆篝火炽烈盛大,能稳稳接得住一小片降落的白。
天冬挑准了死亡的时机,用尽她最后的所有力气,只为了从星临背上翻下去,毫不犹豫地落进那熊熊燃烧的炽焰中去。
“轰——”
巨大的响声撞进星临的躯体,火舌猛蹿几丈,山巅雷声大作,他掌中残留余温。
一颗心突然彻底乱了。
有极其尖锐的系统通知声,在下一刻刺入脑内,他眼前的世界猝然堕入一片猩红——
[警告:检测到支配者生命体征微弱。]
星临像是被另一股莫名的意志支配了,他突然后退半步,转头看向围猎者时,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在剧烈颤动。
从半山腰的绵长山路一直到山顶,星临一路狂奔,留下血流遍地,他杀得不成章法,四枚流星镖,最后只有一枚回到了指间,他用那枚仅剩的武器抹过了多少段脖颈,他不知道,眼前猩红不断闪烁,脑内不停炸起的系统声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愿意多等等他?
为什么这一切都这么仓促,离去都这样紧锣密鼓?
那些猝不及防的暴亡与运筹帷幄的赴死,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告诉他所有的自负强大都是笑谈,告诉他什么叫做回天乏术,逼着他看清什么叫做独木难支。
脚下的青草柔软,枯枝落在其中,星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机械的精密协调性在此刻失衡,他止不住惯性,滚进了荆棘丛中才堪堪停住。
一小枚澄黄影子从他破烂的衣襟中滑出,直直地下坠。
桔梗琥珀!
星临惊起,迅疾地伸手一抓——
只有山风穿过他的指缝,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
一生只一次的祈福,就这样坠进荆棘丛后的山涧中去,转瞬间消失不见。
星临眼前蓦地黑了一瞬,荆棘丛凶狠地划得他遍体鳞伤,细密的疼痛翻覆起来,他的眼眶一阵发热,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多停片刻,他一骨碌爬起来,眼前又是一次反复的猩红闪烁。
通往山巅的路被血肉铺得滑腻,草木倾毁零落,残留摧拉枯朽的攻势痕迹。
星临一路向上,世间万物都被风撕扯到身后。
他看见尸横遍地,焦黑与鲜红混杂着四处流淌,看见一柄血污的折扇,陷在一具尸体的侧颈里,扇刃钝得难以再切入半寸,看见那陡峭的山巅上有密密麻麻的人头,簇拥围挤着他们最名贵的猎物。
遥遥地,他听到密集的围猎者里爆发一阵惊呼,横冲直撞地从山巅泻下,穿进他的耳道里时,仍残留数量累积出的磅礴气势。
其实星临离那处,也只剩几次呼吸的距离。
然而,紧随而来的是更磅礴的光芒,星临感到眼睛一阵剧烈刺痛,那一瞬,如同有正午最慷慨最灿烂的光明,自山巅荡开,亮彻岛屿,却急速黯淡下去。
星临登上山巅时,只觉好安静,只有悬崖下海水激荡的声音隐隐传上来。
目之所及,只有满地还在微微抽搐的新鲜尸体,这里没有一个人还活着,徒留一张张圆瞪着双眼的面孔,他们连痛苦都没来得及。
云灼已经不在这里。
星临抬起头,发现朝阳终于已经完全升起。一团光球仿佛从黑暗彻骨的海底重生而出,在半空中温温柔柔地烧,烧得穿过尚未散尽的晨雾,将清亮的阳光碎片洒满海面。
透蓝的海水也深邃,一朵沾染血污的霜白漂浮在上面,他落在海里,被轻轻涤荡着。
一只海鸥振翅穿过星临的耳侧,一声嘹亮的鸣叫,几乎震聋了他。
海鸥滑翔出一条优美弧线,向着光明坦荡的海面飞去,星临什么都没有想,他纵身一跃,他也要到海面上去。
第126章 覆辙
那山很高,星临落进水面时被海水拍得生疼,那一朵霜白色距他落水处不远。